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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态文学丨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连载㉚

日期:2025-10-11 19:31 来源: 访问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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沾别拉


生态文学

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作品以沾河林业局“守塔人”为原型,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、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,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。在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,我们连载此小说,以飨读者~







八十

王知了没坐在病房的走廊里等,走出了病房的长廊,坐到大厅候诊的椅子上。她的心绪像一匹狂奔的马,她强迫自己冷静。她坐不住,起身站到落地窗前。窗户正对着一个不大的停车场,她看着车来车往,心情慌乱得像一艘漂浮在波涛中的船。

吕薇来找她时,脸色也微微发红,看来她也被突如其来的王知了震惊了。她们来到休息室。吕薇说医生办公室人来人往,这里安静一些。她说话时声音哽咽,也有些颤抖。她拉过两把椅子,和王知了面对面坐着。
“早上刚上班,有医嘱要下,还有患者等你,不耽误吧?”
“刚才都安排好了。”吕薇看着她,“奶奶告诉过我和我哥,她父亲叫王家驹,逃荒时奶奶和他们在一起,她的母亲叫赵秀珍,她说她母亲是解放脚。她上有一个姐姐,下有三个弟弟。她被胡子掳走时,最小的弟弟王良权还在母亲的怀里抱着……”
“没错,都没错,我就是王良权的女儿。”
两个女人痛哭失声。王知了告诉吕薇:“我奶奶还活着,也就是你太姥姥。爷爷临死前,告诉奶奶,让她等着二姑……”吕薇流着眼泪笑了,说这么多年父母带着她和哥哥,从没放弃为奶奶找家,找亲人。哥哥在政府的组织部门工作,时时刻刻都在为奶奶寻找家人。只是奶奶当时还小,只记得山东老家,而逃荒时一路走过的地方,她也说不清楚地名。当年被胡子掳走的地方,她更不知道是哪儿,也不知道叫啥。多方打探,均无结果。
吕薇大致讲述了王红云的一生。王红云是幸运的,被抗联队伍救了下来。虽然在抗联时,生活很艰苦,但她说要是沦落到胡子的手里,她能不能活着都很难说。在抗联时,王红云随着队伍在黑河一带活动过,她与子孙多次提到一个叫龙门的镇子。她还说,有一条叫南北河的大河,南北河流域都处于林区,冬天特别冷,她就是在那儿开始研究的冻疮膏。她也说过大沾河,他们在那一带与日本鬼子周旋……后来,抗日战争胜利了,她本来有去其他城市的机会,但她坚持回东北。回到地方后,她还念念不忘那条南北河。她说,她的家人一定在东北,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。
吕薇的哥哥吕方参加工作后,还针对龙门镇做了一番调查和了解。他还为此去了一趟龙门,查阅了资料,但由于奶奶提供的信息有限,没能找到家人的相关资料。哥哥就差一步,没去大沾河看看,没去山河林业局。吕薇说奶奶到县医院工作时,也快三十岁了,到医院工作后,才和爷爷成家。爷爷也是从部队转业的,在县政府工作。爷爷比奶奶大八岁, 曾经有家,爷爷家的前奶奶被日本人杀了,留下一个儿子。奶奶生了一儿一女,姑姑在南京工作,前几年也退休了。爷爷奶奶活着时,姑姑一家每年都回来。爷爷奶奶去世后,姑姑一家每年清明节回来祭扫。爷爷去世后,奶奶一个人过,吕薇的爸妈就搬了过去,直到奶奶去世。
王红云去世时,流着眼泪叮嘱儿孙,要继续为她找家,找到后,到她的坟边说一声。他们如今都安葬在县烈士公墓……吕薇说,奶奶一生的痛苦,就是到死也没能见上家人一面。
王知了从吕薇口中知道,二姑除了一儿一女,还有两个外孙、一个孙子,吕薇是她最小的孙女。
吕薇的父亲吕忠远接到女儿的电话时,立即和儿子赶了过来,说啥都要把王知了接到家里住。吕忠远还带她拜谒了她没见过面的二姑和二姑父。王知了急着回龙镇,说要把找到二姑的消息当面告诉奶奶,告诉父母。她不敢在电话里说,她知道家人这些年一直牵挂着二姑,二姑被胡子掳走的事儿让他们深受煎熬。电话里说,怕他们受不了。尤其是奶奶,她已经是近百岁的老人了。还没她动身,她就接到父亲的电话,说奶奶的情况很不好,让她速回。
吕忠远当即决定,全家人跟着王知了回龙镇,出发前还给远在南京的 姐姐打了电话,姐姐和家人立刻买了机票,赶往龙镇。走了一大半的路,王知了接到父亲的电话,说奶奶过世了:“你奶奶是在睡梦中走的,没遭罪。”
王知了热泪长流:“奶奶,我找到了二姑的后人,你为啥不等等我,你多活半天,就能看到他们。奶奶——”
看到女儿带回二姐的后人,王良权蒙了。王知了知道父亲血压高,给父亲吃了降压药,才详细地讲述了她与二姑一家人相遇的经过。“可能是二姑冥冥之中在指引,这次我本来是要去珲春那边,但临行前突然改变了主意,去了张广才岭,而且义无反顾,仿佛有人召唤我。”
王良权号啕大哭,跪在母亲的灵前:“娘,知了找到俺二姐了,你去那头儿告诉俺爹一声,俺二姐没有被胡子祸害。二姐还穿上了军装,她的儿孙都好……”出殡那天,活了快一百年的赵秀珍灵前,跪了一地的孝子贤孙。
龙镇的老人都来送龙镇的老寿星。高守利、葛丹、春洛、夏璎、思乐也都来送王老太最后一程。王家的遭遇,森工人都知道。看到王老太二女儿的后代也赶来送她,人们都唏嘘地落下了眼泪。
在王老太的葬礼上,葛丹才知道王知了有一个五岁半的女儿,小名叫诗诗。据说诗诗还不到一岁时,王知了就离了婚。

八十一

这个春天似乎是风调雨顺。立夏节气一到,就下起了小雨,风刚要起来,一场小雨又把风压了下去。
高石头读大专学的是工业自动化,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做制造生意的私企。他和父母说了自己的打算,他不准备回沾河,不能因为祖辈都是林业人,他就得回来做森工人。
“我想走出去,见识一下世界。而且,我学的这个专业也很抢手,到企业应聘不难。”春洛虽然很想让儿子回到身边,但也无奈。她和高守利说: “现在的孩子,和我们小时候没法比,说他们自私,好像还不是;说他们没有责任感,也不对,只是他们对责任感的认知和我们不一样。他们心中的目标,比我们更清晰,比我们更明确。我们当年工作、恋爱、结婚、生孩子,仿佛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。我们既没有反抗,也没有思考,因为我们的爹妈、别人的爹妈都是这么过的。不能说我们不是效仿爹妈,但我们都在走爹妈走过的路。可现在的孩子们完全颠覆了我们。他们不屑于走爹妈的路,就算不结婚,不生孩子,也能为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,说无力承担的情况下结婚生子就是不负责任。能说他们错了吗?我当然不接受他们的做法,也不是太理解,可我也无力反驳。说到底,是时代变了。我们没能跟上这个时代。”她叹了一口气。
这两年,春洛的身体每况愈下。每次石头离家,她都要好几天才能缓过劲。她和母亲说:“我是不是老了,每次石头一说走,我都强忍着,才没哭出来,还得十几天才能顺过劲。守利说我是更年期。”刘欣茹笑,说:“人都是这样,年岁越大,越依恋儿女。就像我和你爸,你们小时候,我都顾不上他,那么多年,他一进山就是一大冬天,我也不觉得咋样。那时候的日子,过得可真快,还没怎么样,你爸就回来了。后来,你们都长大了,你爸再进山,我就觉得日子慢了下来。幸好你爸后来说啥都不上山了。天 天在一起,就更分不开了。我也依恋你爸,只要你爸一挪窝,我就想跟着。他要是不让,我就哭,就和他怄气。现在想来,我心里可能知道,我和你爸过不到死的那天,我们不能一辈子。所以,他走一步,我就跟一步 ……你说你爸这人,活着不爱麻烦人,死了也不麻烦人。他哪怕在炕上躺个一 年半载,我伺候他,伺候够了,伺候累了,他再走,我也不能这么难受……”刘欣茹又抹起了眼泪。
春洛心里咯噔一下,她又把母亲带进了永无止境的思念。尽管爸离开这么多年了,可她没走出来。
“妈,晚上烙春饼,炒土豆丝,整点儿葱和酱,我想吃这口了。”
“嗯,你婆婆也爱吃。”刘欣茹看着她笑了。
春洛又成功地把母亲从思念里带了出来。母亲明显地老了,最明显的是记忆力下降。有时候,她看着大女儿问:“小孩啥时候回来?”
“哪个小孩?”
“就、就是你家的小孩。”
“你是说石头?”
“对,对,是石头。我一下子想不起石头叫啥了。”
杨春洛蹙了一下眉头:“妈,我和守利不在家,你教我婆婆打扑克。她学会了,你俩没事儿就玩,瞎玩也行,就是打发时间。”
刘欣茹撇嘴,说:“我可不教,就你婆婆那记性,还不累死我?”她又呵呵地笑,“还说你婆婆,我现在也拿东忘西,有时候突然就想不起熟悉的人叫啥名了。”
杨春洛打算三月十二日上塔。前一天晚上,他和守利正在打行李,高石头回来了。春洛愣了, 问他:“刚走,咋又回来了?我和你爸明天就上塔,家里又剩你奶和你姥了。”
高石头嘻嘻地笑,说:“知道你俩明天上塔,我才回来。明早我送你俩上山,再坐晚上的车走。”
“我儿子长大了。”春洛心里一暖。
“嗯,我长大了,想法也多了。这不,就想回来看你俩一眼,想把你俩送上山,我才放心。”
儿子的话,让春洛有点儿想哭,但她忍住了,儿子长大,是好事儿。第二天早上,高石头把他们送上了山,把塔下石头屋收拾出来后,又上塔收拾。闲置了一冬天的塔楼积满灰尘和落叶,高守利自己钉的那张小木桌上,除了灰尘,还有被耗子嗑下来的碎木屑。桌上、地上一层老鼠屎,还有飞蛾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的尸体。下山之前,高守利都把模拟式对讲机中继台用铁皮罩子罩上了,否则,耗子把机器上的线都能咬断。高石头把一桶热水拎到塔上,把塔楼和塔台彻底打扫了出来。
前两年,联通公司在551塔下安装了机房,因为设备用电,接通了国电。后来,航空护林站又在551塔下安装了无人机机房。如今,551塔上通了电,石头屋也通了电。
高石头小时候,葛丹带他上过塔,傍晚的烛火映得满屋都是影子。第一次睡在石头屋,他吓哭了。爸妈问他为啥哭,他憋着没说。后来,妈和爸说,儿子一定是想他奶和他姥了。石头没纠正她,任凭他们猜测。下山时,他的哭声更大了,他爸气得要揍他,他梗着脖子盯着他爸。
“给你打,打吧——”他多么希望他爸揍他一顿。可他爸的手举起来又放下,放下又举起来,最终只是叹息一声,说:“跟葛丹叔回家,听你奶和你姥的话啊。”高石头下意识地看一眼他爸,塔楼上的一块玻璃裂了,他正在换一块新玻璃。早些年,塔楼上还没有玻璃,四圈都用塑料布围着。装上玻璃的瞭望塔,像一幢悬在空中的小房子,虽然看上去孤单,但沐浴在阳光下。
高石头下塔吃了米饭和红烧土豆炖肉。吃完,他就要下山了,赶晚上六点半的火车。春洛要送儿子下山,高石头坚决不让。他说:“没有雪,路也好走,我就当溜达了,你和爸留下来把火墙烧热,驱驱潮气,把炕也烧热,要不晚上不好睡。”
杨春洛还坚持要送,高石头威胁她:“你要是非得送我,我就不走,把工作辞了,天天上山陪你。”
父母只好站在石头屋前,与儿子挥手告别。看着儿子年轻矫健的身影,春洛和高守利相视一笑。
守塔的日子又开始了。
傍晚,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,清冽的空气直通肺腑,空气中还夹杂着浓郁的植物清香。从塔上下来,春洛点火炖了半只鸡,又炒了一盘花生米。高守利由衷地赞叹,说饭菜真香。春洛的饭量大不如从前,吃啥都没胃口。那次火灾后,她一看见野菜就想吐酸水。她和高守利说:“现在的人都以吃 野菜为健康、时尚的生活方式, 如果除了野菜,没别的吃,那我就得饿死。”高守利点头,说:“因为那场大火,咱俩都把野菜吃伤了。我也是,一吃野 菜就烧心、胃疼。”春洛没吃出炖鸡的香味儿,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块鸡肉就 撂下筷子。高守利又逼着她吃鸡腿,说:“这么小的鸡腿,两口就下去,你 必须吃掉。”他拿来一个空饭碗,“你以后天天晚上喝一口酒,驱寒,对风 湿也好,还开胃。”
春洛摇头。
“大姐,你就喝一口,喝一口能咋的?就当给我个面子。”
春洛只得再坐到桌前,抿了一小口白酒,撕下一条鸡腿肉。高守利喝 了一碗,又嘻嘻笑着倒一碗。他看着春洛,说:“今晚高兴,多喝一口。”春洛没拦他,咽药一般吃下半个鸡腿。
“我累,实在坐不住了。我上炕,你慢慢喝,我躺在炕上,看着你喝。”春洛脸冲着高守利,他“嗞”一声喝下一口酒,又“嗞”一声喝下一口。高守利喝酒,不讲究菜,有一疙瘩咸菜,都能下酒。葛丹说他,啥都不就 着也能喝。但他喝酒,一定弄出“嗞嗞”的响声。
春洛问他:“为啥要喝出声来?喝酒还要吧嗒嘴,这是啥习惯?”高守利说:“这你就不懂了,声音是一种表达。酒, 除了香,还能让人有飘忽的感觉。那种感觉,让人把啥愁事儿和不顺心都忘了。”喝完第二碗,他又倒了一碗。第三碗喝了一半,他就打开了话匣子。
“我知道,你不愿意看我喝酒。我酒后说话还惹你生气。可是,你想过没有,我不喝酒,还能干啥?我娶了你,也娶了这座瞭望塔。结婚不到半年,我就跟你上塔了。葛丹他们都在山下,老同学、老朋友没事儿就聚在一起,喝点儿小酒,撸个肉串。我可倒好,除了你,就是塔; 除了塔,就是你。我不能和你比,你和树能说话,和草能说话,和花也能说话。你没事儿就看那片白桦林,还交了一对红狐狸朋友。可我是个爷们儿,我这个大老爷们,整天围着塔转,围着山转,围着这个矮趴趴的石头房子转,一转就是一大夏天。窝在这个巴掌大的地儿,日子过得比大沾河的水还长。还有,只要一上塔,精力就得集中,不能有半点儿疏忽。站在塔台上,一眼看下去,除了绿,还是绿。你们都说绿色养眼,我倒是觉得绿得让人发愁……”
八十二
高守利看着窗外幽暗的夜色,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能让我坚持这么多年,能让我毫无怨言的,就是你。我爱这个家,爱儿子,还爱你。我对自己说,只要你高兴,只要儿子好,我就乐和。老婆孩子就是我的命,我还能有啥要求,况且我妈又被你妈照顾得那么好。有时候,我就想,我对不起你,对不起儿子,我没能耐给你们更好的生活。我要是有能耐,咱俩就不在这儿守塔了。儿子在哪儿,咱们就去哪儿买个房子,让你也过上大城市人的生活。我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你妈,要是咱们能走出大山,就把俩妈都带出去……”他的眼眶湿了,泪光在眼眶里游动。
春洛的眼泪哗一下流下来。她抽了一下鼻子,说:“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有时候你喝酒,我生气,是不想让你喝那么多,不然对胃不好。你从小就爱胃疼。还有,咱们这工作性质,也不能喝酒,成宿半夜地喝,睡不好觉,白天还要不眨眼地在那么高的塔上工作,咋能行?这几年,你的胃病越来越重,要不是去年冬天你吃了我妈给你淘来的治胃病的偏方,我妈还给你㸆了鸡蛋油,这会儿你的胃说不定又疼了。我也不好,一生闷气就不说话……”她心里难受,要不是她,守利不会选择瞭望员的工作。他是爱热闹的人,因为她,他离开了人群;因为她,他甘愿吃住在山上。
“唉,不说那些了。要说不容易,谁都不容易。咱儿子小时候,爸妈帮咱们带着。这些年,要不是你妈照顾我妈,还帮咱们照顾家,咱俩也不能安心。明个儿退休了,我就带你出去走走。咱俩也去看看海,坐坐飞机。咱俩别说坐飞机,连高铁都没坐过。咱们这儿啥时候能通上高铁就好了。咱石头回来,也不用坐绿皮火车了。”
一轮新月爬上了窗口,春洛扑哧笑了:“月亮都来偷看咱俩了。过了半辈子的老夫老妻,啥风雨没经过啊。前年那场大风雨,站在塔楼上,我都站不稳。要不是有你,我咋能坚持下来,而且一坚持就二十多年。刚上山 那会儿, 别说大风、大雨、大火, 就是蛇,都能把我赶下山。我从小就怕蛇,以前蛇多得要命,上学的路上,你走在前,葛丹走在后……”她咯咯地笑, “唉,真是老了,最近可爱回忆过去了,一想起小时候的事儿,好像就在昨天。可掐着手指头一算,眼瞅着就知天命了。日子可真是不禁过啊,今年咱俩守塔整整二十五年了,明年我就退休了。”她的眼角湿了,她突然转向 高守利,“哎,我要是没猜错的话,咱石头有女朋友了,应该是他的同学。”
“真的吗?管她是谁,只要石头高兴,我就高兴。”高守利抬手时把酒碗碰翻了。酒在桌上停留一会儿,就一条线似的淌下去。他慌张地把碗端起来,把碗里剩下的酒倒进嘴里:“这么说,我要当老公公了。”他抹一把嘴巴,推开饭碗,“碗筷明早收拾吧,上炕,咱俩躺下说话。”他爬到炕上,挨着春洛躺下。
“咱俩上塔都二十五年了?日子太不禁混了。明年你退休,我也下塔了。我就去和葛丹一起干,咱也享受一下地主的生活。别说啊,真要下去,我还挺想念这里的,想念551塔,想念石头屋。”
“是啊,这二十五年,过得既快又慢。有时候想起来,有些事儿好像就在昨天,可有些事儿,又觉得那么久远。一晃,我爸都走五六年了。”
高守利这晚也没少喝,但是没有醉意。
夜色宛若海水,一轮弯月挂在幽蓝的大海上,星星像一颗颗闪烁着光芒的宝石。皎洁的月光投进窗口,虫子似乎在进行叫声比赛,此起彼伏的鸣叫声,给夜色增添了神秘感。山里的夜色,美得令人窒息。夜色仿佛是母亲的子宫,春洛被甜蜜包围着,深深地陶醉其中。
山里的夜,传来什么响声都不稀奇。春洛固执地认为,夜,是神秘的,不属于人类。人类的夜,过于单调。夜,是动物和鸟的天堂,它们的夜丰富多彩。高守利对动物交配时的形态和叫声格外留心。他耳朵也尖,一点儿细微的动静,都能听到。 一听到声响,他就用一根手指,捅一下春洛的肋下:“哎,你看人家动物多乐和。不久,山里又要有山猫崽儿了,又要多一群黄鼠狼了,猫头鹰又要下蛋了,我猜能下十几个蛋,山里又要多一窝山鸡了……”春洛说他闲得慌,说他不怀好意。高守利嘻嘻地笑,说这是动物常情,就像男人一到了年龄就要找女人,也是人之常情。
常年在山里,高守利虽然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,但他每次都像第一次 听到:“唉,能活得像鸟儿一样自由,像动物一样想干啥就干啥,那该多好啊。”他艳羡得直咂嘴。
这晚,两人说了很多话,远的、近的, 有一句,没一句,觉头儿过去了,他们都没有困意。
春洛盯着窗外,一团乌云把月亮遮住了。“呀,刚才还澄澈的夜色,这 会儿又乌云翻滚了,看来明天有雨。”她咕哝着,“睡吧,明早给你煮饺子。”后半夜,果然又下了雨。窸窣的雨声敲击着屋顶,像啄木鸟在抓树干里的 虫子。这一夜,虽然睡得晚,但两人都脑清目明。
大雾是五点多起来的。树木被蒸腾起来的浓雾笼罩,就连瞭望塔也若 隐若现。春洛催促高守利:“快吃!我把中午的饭菜装好,咱俩早点儿上去。”他们登塔时,大雾似乎比先前更重了。两团移动的影子,终于登上塔楼,春洛累得呼呼地喘。高守利指着东北方向说:“这雾一会儿就得散,你看那边,有点儿见亮了。”
春洛在塔台上巡视,虽然塔台上装了玻璃窗,但高处的寒意还是令她 打个冷战。“哎呀,你在外头转悠啥?这么大的雾,你能看到啥?”高守利 叫她。他的话音刚落,雾蒙蒙的天上就被劈出一道闪电,接着就是震天动 地的炸雷……高守利一把扯过春洛,把她拖到塔楼里。“真是奇了怪了,今 年的雨来得早,连虫子都活过来得早,又下这么大的浓雾,雷也来得早。”他望着塔台下,“这个时候下大雾,大雾天打雷,打炸雷,还闪电,这是什 么鬼?”他惊愕地看着春洛。显然,她还没从刚才的炸雷和闪电里回过神儿,脸色有些苍白。
雷声轰隆隆地远去了,春洛皱起眉头,说刚才的炸雷和闪电太吓人了。浓雾还没散去,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,心慌慌地跳。她隐约感觉有事儿要发生。高守利也十分不安,又到塔台上巡视了一圈,再进来,他按住春洛的肩膀,说:“没事儿,山林太平。有我呢,我是火眼金睛,我还有李玉和的红灯,这盏红灯辟邪,能把一切妖魔鬼怪打回原形。”
为了缓解春洛紧张的情绪,高守利做个亮相,又扬起一只胳膊:“铁梅,你听哥哥说。”他连编带改地唱了起来,“二十几年风雨狂,怕谈以往,怕的是你年幼,人小志不刚,几次要谈,我口难张。看起来,你哥我此去难回返——”他突然停住,呆呆地看着春洛,“我要干啥去?呸呸,这句不吉利,我重改。我一辈子都赶不上葛丹,他张口就来,还改得严丝合缝。”
“你可别唱了,再跑到天边上回不来。”说完,她也愣住了,盯着高守利,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,岔开话题,“小时候,咱们去红灯记广场玩, 一到那儿,葛丹就唱,还是他唱得有味儿。我唱得不好,你就更不用提了。那次,你俩还因为偷爬小火车,差点儿被看门老头抓住。还有,那年冬天在广场放电影,咱们仨穿得像棉花包,还在棉乌拉鞋里套上了毡袜,那电影好像是叫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》。那晚那个冷啊,站在幕布前看电影的人,开始还坐在自己带的小板凳上,后来就冻得站起来跳着脚看。风把幕布鼓起来,人就变形了。我和夏璎看不着,你和葛丹就把我俩举起来。咱们都冻得鼻涕长淌,脸都冻疼了。回家的路上,夏璎冻哭了。她告诉我,要不是想把电影看完,她早就哭了。电影的情节记得不太清楚了,但电影里的歌,咱们都会唱,葛丹吹得也好听……”
春洛本来想讲小时候的事儿,冲淡一下心慌。可不知为什么,两人都没笑出来。
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塔楼外,此刻,大雾在逐渐散去。他们又走上塔台,分别走向两边。“守利,你快来!你看下面是烟点还是雾?”高守利疾步过去,向她手指的方向望去。
“不管是烟点还是雾,你马上汇报,我下塔去看。目测应该在雀儿岭附近。”
春洛向指挥部做了汇报,雀儿岭发现疑似烟点,由于雾太厚,还不能完全确定,瞭望员高守利下塔查看。
“守利——”春洛喊道。
刚下塔的高守利扭过身子,看着她。
“注意安全。我等你回来。”她叮嘱道。
“没事儿,别忘了,我有孙猴子不坏之身,炼丹炉都不能奈我何,心中有李玉和的红灯,还怕山里的妖魔鬼怪吗?”高守利做了一个鬼脸,匆匆地下塔了。他下塔时咚咚的脚步声,震得春洛的心揪着疼。
她守在塔台上,祈祷浓雾尽快散去。

作/者/简/介/

薛喜君,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。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,出版发行《二月雪》《白月光》等,作品多次获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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