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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态文学丨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连载㉘

日期:2025-10-09 09:49 来源: 访问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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沾别拉


生态文学

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作品以沾河林业局“守塔人”为原型,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、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,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。在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,我们连载此小说,以飨读者~







七十四

这个冬天,杨石山几乎都在山上。

十多年的育林经验让他意识到,冬天抚育林木,更有利于树苗成活和成材。趁着灌杂木、蒿草还没还阳,先把它们清理掉。灌杂木皮实,春风一来,它们就招摇着支棱起来,要是雨水好,就疯长得铺天盖地,不透风不说,还遮挡阳光,也与树木争营养。
冬天抚林,是力气活儿,但杨石山舍得使力气。冬天,山上的老鼠更疯狂。老鼠是杂食动物,逮着啥吃啥,逮着啥嗑啥。刚栽下的树木甜,山上的老鼠专爱嗑小树,刚刚成活的树木被它们拦腰嗑断。每年开春,杨石山都要补栽一些树苗。他栽下的树,横看成行,竖看也成行,站在山顶上看,就是一片错落有致的林地,为此,他心中十分欢喜。
杨石山已经从北山坡转到南山坡了,看着亲手栽下的树像长大的孩子,被放归大自然,在风霜雨雪中自然生长,他总是咂着嘴笑。那满足的样子,像是吃了糖块的孩子。杨石山只要一有空,就上山看看。有时候风大,刘欣茹不让他上山,说风会把他掀下来,他那老胳膊老腿都不禁磕打了。大雪天,杨石山要是上山,她也嘟囔:“这么大雪,还上山,那不是找不自在吗?这么滑,再摔着可咋整?”
有时候,杨石山怕她担心,就不上山了。可他在家里站不稳,坐不牢,电视也看不下去。
“去吧,去吧,去看你的树吧。你不去看树,在家都能急出毛病来。”刘欣茹见状便说。
杨石山嘻嘻笑着,走出家门。
开始封山育林,姜占林让他到大礼堂给森工们讲课,传授育林经验。他是老林业了,对大沾河的水,对小兴安岭的山峦,像对自己手掌的纹路一样了解。他从山上下来,栽种树苗也有十来年了,积攒了十分丰富的经验。春天栽树时,除了拔草、松土、扶正,就是捡出石子,挑出石块,不能为了省事儿、省力气就糊弄树。你糊弄了树,树也糊弄你。绕过石砬子栽树,成林就不好看,也不能确保每亩都能栽上二百二十棵红松苗。
忙活了一冬天,他又为开春植树做准备。
刘欣茹说:“今年我还陪你上山栽树,干不了太重的活儿,帮忙干一些零散的事儿,也不是不可以。比方说,你渴了,帮你递个水杯。你被蚊子叮了,帮你赶赶蚊子。”她自豪地撇了一下嘴,“别忘了,我可是在育苗场干过。我从叶片表面,根须,树苗的粗细,就能看出树苗的好坏,或许还能判断出它长大后是否成才。这点你就差老远了,不会生孩子的男人,天生眼拙。而生了孩子的女人,看啥都一看一个准儿……”
杨石山笑了,说她后面的话是谬论:“按你说的,生了孩子的女人都成仙了。”
“差不多吧。你想啊,生孩子的女人,先在地狱走了一圈,又上天堂溜达一回。一个既看见了地狱,又见识了天堂的女人,对人间的事儿,都不在话下。别说是一棵树了,就是一个人,也拿捏得死死的。”说完,刘欣茹还乜斜一眼杨石山。
杨石山笑了,微微地点了一下头:“你想去就去,不想去就不去,但过些日子再去更好,眼下山上风大还凉。”
杨石山新买了一把铁镐头,自从上山栽树,使了多少把铁镐头,他已经记不清了。天一暖和,他就和刘欣茹从楼上下来,住到平房里。他从仓房拿出那把磨得铮亮,只剩下一个斜碴的半截铁镐头,显然,它已不能被称为铁镐头了。但杨石山舍不得扔,这半截铁镐头被砂石磨得锋利,撅石块、剜沙土还能派上用场。使惯了的家伙什儿,他对它有感情。他又把它扛在肩上。
傍晚,杨石山进家门时,刘欣茹刚做好饭。她说:“晚饭吃饼子,炖柳根鱼,我挖了婆婆丁,又炸了辣椒酱,都是你爱吃的。”她问杨石山今天栽了几棵树,他说:“这片山坡石头多,今天紧着干,才栽了十几棵。”刘欣茹扑哧笑了,说: “我后天跟你上山吧,明天和西院的柳婶约好了,去采野菜。”她一边放桌子,一边说,“是她约我,非得和我一起去,要不我想和你进山,一边栽树一边采野菜,那多好。”
“去挖菜,说说笑笑,一天就过去了。”杨石山喝了一壶烧酒,吃了可口的饭菜,坐在简易沙发上看着新闻。没一会儿,鼾声就起来了。
“快上炕睡。”刘欣茹扒拉他。
“真是奇了怪了,一躺下就睡不着,坐着就打盹。”杨石山咂嘴道。
这晚,杨石山睡得很沉,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清早起来,他回忆着昨晚的梦,看一眼刘欣茹,她正在灶台前忙活。他倒水洗脸,又给下巴打上泡沫,对着镜子刮胡子。
吃早饭时,他若有所思地和刘欣茹说:“昨晚的觉睡得沉,乱七八糟地做了一夜梦。这些年很少梦见爹妈,昨晚的梦可真亮了。他们赶着两挂马车来了,四匹枣红色的大马十分健壮,全身的毛油光锃亮,把我稀罕得一个劲儿用手摸。爹让我进屋,说有事儿商量,我从屋外跑进来时,差点儿被门槛绊倒。妈心疼得哭了,一边抹眼泪,一边埋怨爹,说石山这孩子要强,他一出生,你就病了,我都没咋管他,他刚长大,咱俩又扔下他走了。这些年,先是哥姐管他,后来要不是他师傅管他,他真就成了孤儿。再后来,就是欣茹管他,还给他生儿育女。爹瞥了一眼妈,说他要去镇上赶集,让我也跟着,还说给我买油炸饼吃。我说不行,我还要上山栽树。爹说,你都栽十几年的树了,也该歇歇了。好像还要买年货,妈还叮嘱我多买鞭炮,要多买些二踢脚啥的,说财神爷的耳朵被鞭炮震得不听使唤,年三十晚上鞭炮的响声大,财神爷才能听到……我刚要走,你就哭着抱住我的腿,说啥都不让我去。妈很生气,还骂了你,说大过年的,哭不吉利。我硬着头皮甩开你,跟爹走了。赶集的人穿的都是灰白色的衣裳。怀孕的女人,也穿着白花旗衣裙,那裙子肥大得都能再装进一个人。集上的天,也灰蒙蒙的,人们手里都提着白色的纸灯笼,灯笼里焦黄的烛火,一闪一闪的……”
刘欣茹的心咚咚地跳了两下,她看着杨石山抽了一口气,试探着问他: “是不是累了,要不今个儿就歇一天,明天我和你上山栽树?”杨石山推开饭碗,说:“也没觉得累,这一冬天也没闲着,差不多天天都上山,筋骨早都抻开了。”

七十五

天气好得令人咋舌,几缕白云慢悠悠地游荡,走到山巅上时,幻化成一个团,中间似乎还有一个嬉笑的小猴子,蹲在上面看着山峦。太阳也早早地出来,窗玻璃上耀眼的光,把屋里照得通亮。
刘欣茹无心看天,也无心看天上的太阳。她把桌上的饭碗捡下去,心还是慌慌地跳。她不想去采菜了,想和杨石山上山栽树。她刚要和他说,邻居柳婶站在院门口叫她:“欣茹,收拾完了,咱们走吧,待会儿就晒了。”
刘欣茹犹豫了一下,看着杨石山摇头,想说不去了。杨石山也冲她摇头,说:“你晌午回来再收拾,快去吧。少采点儿,除了咱俩吃,现在的孩子哪 还有爱吃野菜的。再说孩子们谁有时间回来吃,人家都各忙各的。你就当 玩了,锻炼一下腿脚。野地里风凉,别吹着脑袋,不然回来又要叫唤头疼了。”
“嗯,就来——”刘欣茹对着柳婶答应着,心事重重地出了家门。
“石山,你晚上早点儿回来啊。”半道,刘欣茹又给春洛打了电话,先是说了两句闲话,问她山上冷不冷,还让她和守利别对付饭,能做口热乎的,就尽量吃热乎的饭。说着话,她的眼泪就下来了。半天没说话,春洛喊了两声妈,还问她咋了。她才回过神儿来:“嗯,没咋的。昨晚你爸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梦见你爷你奶了,我心里怪硌硬的,就想和你叨咕叨咕。”
“妈,你别疑神疑鬼,梦就是梦啊,你都知道是梦,还疑心,还硌硬啥呢?”春洛爽朗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。大女儿的声音,令刘欣茹的心不那么慌了。柳婶也劝她,说不就是一个梦吗,咋那么多心呢!
刘欣茹的心情才晴朗起来,上山采了一筐野菜。
杨石山中午不回来吃饭,刘欣茹一个人也不想吃,干脆等晚上和他一起吃。她没有午睡的习惯,年纪大了,觉也少。她拿个板凳坐在外屋,把刚采回来的野菜择干净。吃不了的,就焯水,放冰箱里冻上。冬天吃,一样鲜亮。她看了一眼天,天还是瓦蓝瓦蓝的,丝丝缕缕白云在天上悠闲地飘着,像极了摊薄的棉絮,也像傍晚的炊烟。择完了菜,她看一下时间,两点还不到。她犹疑一下,起身进屋穿件外衣,要去市场买块豆腐。可惜没有佟豆腐了,市场上卖的豆腐虽然也说是卤水豆腐,但味道逊色不少。没办法,杨石山离不开这口。
买了豆腐,她又到猪肉摊上买了几块猪骨棒。刚才从家出来时,她泡了一把海带根。去年,她跟着电视里的美食节目学了豆腐的新做法——猪骨、豆腐炖海带。据说,这么搭配补钙,还散身上的结节。杨石山那老胳膊老腿,也到年头儿了,一到开春入秋,就疼得他龇牙咧嘴,满身贴膏药。那股膏药味,在被窝里都呛鼻子。
猪骨棒、豆腐、海带根,在锅里炖了一个多小时。刚采回的婆婆丁和野葱,还有一碗辣椒酱,也端上了桌。饼子出锅,她还要炒一盘野韭菜鸡蛋。这菜要等杨石山回来炒,凉了出汤,就不是那个味儿了。韭菜切好码在盘子里,四个鸡蛋也拿出来,放在锅台上,他进门再炒也赶趟。
刘欣茹不安地向窗外张望,每天这时候,杨石山早就回来了。这个倔老头儿,可能是昨天栽少了,今个儿想多栽几棵树,刘欣茹极力安慰自己。但她坐立不安地望着窗外,眼看着太阳落了下去,晚霞把树梢儿都染上了金色,她慌乱地站起来,出门时连门都忘了锁。
微风拂面,鸟的啁啾声在山野里回荡。
杨石山一走出家门就把昨夜的梦忘得一干二净。拐进上山的路口时,心怦怦跳了两下,他用手摩挲两把胸口,继续上山。到了林地,他看一下昨天栽种的树苗,有一棵树苗歪了,估计是被黄鼠狼或老鼠碰到了。他把树苗扶正,重新培了土,踩实,然后开始刨坑,挑出石块,再刨坑,再捡出石块。他把树苗摆到坑里,蹲下把树苗放正,培土,踩实。太阳升到中天了,他出了一身细汗,口也渴了。他走到树下,拿起大水瓶子,拧开喝两口,真是奇怪,只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。左侧肩胛骨下的疼痛又袭来,他咧了一下嘴。以前,肩胛骨偶尔也疼,这些日子,肩胛骨差不多天天都疼,他想可能是累了,昨晚忘了让欣茹拔火罐。他仰头眯着眼睛看天,正午的太阳都到脑瓜顶上,该吃午饭了。
“我说心口咋这么难受,可能是饿了。”他自言自语道,就坐到树根下的塑料布上,伸手拿出了布兜里的饭盒,心口突然一阵刺疼,汗就下来了。他想站起来,可胳膊和腿软得他站不起来。他想再喝口水,也没力气举起水杯。水杯落到腿上,水倾泻而出,都流到他的裤裆里。他望向上山口的小路,想喊人来帮他一把,可眼前除了树,就是风。他听见树叶在风中窸窣的摩擦声。他张嘴喘息……杨石山像个木凳子似的,翻倒在地上,他的脸却朝着路口的方向。
上任以来,潘望很少在办公室,大多数时间都深入各林场(所)和森林抚育作业现场。实地察看森林抚育作业现场的间伐、割灌、修枝、林地清理等情况。
这些日子,潘望忙得不可开交,除了春防,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。他带领森林防火部、消防大队的领导组成安全生产督导检查组,深入各个局属的林场(所),开展“春季防护、森林养护、树木抚育”安全生产专项督导检查工作。每到一个场(所),他都直接到林地,不断地重申,再三地强调,森林抚育、树木植株、安全防火,是促进森林生态系统健康发展,提升森林质量,增加森林蓄积的重要保证。
“我要从抚育现场开始工作,再回到办公室。只有了解基层,才有发言权。”潘望跟夏璎说。
“就应该这样,否则你天天坐在办公室里,咋知道下面的情况?你哪天去我们的基地看看。”夏璎往脸上涂着防晒霜,“你看我这脸,要是不涂防晒,山风都得把我吹成冻秋子梨。”
“我最爱吃冻秋子梨了,甜酸爽口,呵呵!”潘望快速地走出家门。
连日奔波,潘望有些疲惫。从北沾岭一下来,他有些困倦,再加上车的颠簸,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电话响了几次,都没叫醒他。他的电话再次急切地震动起来,司机才轻声地叫他:“潘指挥,电话响好几次了,会不会是家里的电话?”潘望倏地睁开眼睛,拿起电话,除了岳母,还有夏璎打来的。他按了回拨键,听筒里传来岳母的哭声。
“妈,咋了?妈,你说话啊,妈——”
“你爸没了。”
“啥?”
刘欣茹爬上山坡时,累了一身汗。她走到大树跟前才发现,杨石山侧歪在树下睡着了。
“老杨头儿,你咋这个睡相?就算野猪、黑熊、毒蛇放过你,树下的风也不会放过你。”
刘欣茹想把杨石山拉起来,他却像一截木桩子。刘欣茹大惊失色:“石山,石山——你咋了,你咋了?”
杨石山死于心肌梗死。
七十六
杨石山僵硬佝偻的身子,让儿女们无所适从。他脑袋窝着,身子向右三十度扭着,双腿半蜷缩着,基本保持着他坐在树下时的样子。春洛的心碎了,她想父亲发病的那一刻,一定十分难受。他多么希望有人能来帮他一把……春洛手脚痉挛,以至于无法迈步。夏璎偷偷地抓住她的手,使劲地掰她的手指:“姐,你挺住,挺住啊!”
高守利为岳父捋腿:“爸,把腿抻直了,咱得穿上新衣裳走,爸——”杨石山无动于衷,青黄的脸平静得像一片飘落的秋叶。
“春洛,跟你爸说两句,他最听你的话。”刘欣茹看着大女儿。春洛点头,夏璎挎着她姐的胳膊,走到她们爸的面前,叫了一声爸,就泪如雨下。 “爸,你放心吧。我们会照顾好妈。爸, 你把身子打开,我们好给你穿衣裳。爸, 你一辈子都在呵护着我们,从来没麻烦儿女。你就让我们为你做点儿啥,让我们尽一点儿孝心。爸……”
春洛的身子是抖的,嘴唇也是抖的。可杨石山像是没听见女儿的话,如一尊石像般无动于衷。
姜占林走过来,让孩子们都退到一边。他让潘望给他拿个凳子,再倒两碗酒。姜占林吁了一口气,坐到杨石山面前:“葛丹,给你叔吹个曲子,他爱听你的曲子。他听你吹曲子,心情就好。心情一好,就能多喝一碗。”
葛丹站在杨石山的脚下,吹响了朋奴化。他吹奏的曲子舒缓而又自然,有微风,有鸟鸣,还有一种神秘的气息。姜占林缓缓地把一碗酒,放在杨石山的头上。
“师弟,喝一碗再上路,没有酒,哪来的力气走路。师弟,你就放心师妹吧,你知道你的孩子个个孝心,还上进。我知道你惦记啥,你放心,我会接替你——”姜占林抚在杨石山的耳畔,嘀咕了一阵子后,端起碗一饮而尽。姜占林站起来,先是轻轻扳正了师弟的头,把他的头放平,一点点地往下捋——杨石山像乖顺的孩子,任凭姜占林摆弄。他的身子也渐渐伸展开了。姜占林摆了一下手,葛丹的琴声戛然而止。
杨石山宛若睡着了,松弛地躺在为他搭的木板上。
两个女婿要为岳父擦身穿衣,姜占林再一次摆手,说:“还是我来吧。你爸这人啊,像个大姑娘,他在你们面前害臊。我们俩二十来岁就入师门,谁尿炕那点儿事儿,谁肚子里有几两香油,都知道。所以,他不忌讳我。”姜占林招呼杨思乐,让他打盆温水,拿条新毛巾,再拿一瓶酒来。杨石山最后的时光,师哥不仅为他擦了身,还用酒擦了他的腋窝和手脚。
“师弟,我听说去那边的路上,有恶狗,还有恶鬼。我知道你不怕,一个敢和黑瞎子动手,十几年都在山上栽树的男人,咋能怕恶狗,怕小鬼呢?但是,好虎架不住群狼。你身上带着酒味儿,毒蛇猛兽就不敢靠前了,你也省些力气。”
杨石山的衣裳穿得十分板正,面容安详得像是睡着了。
杨石山的死,孩子们瞒着他们的大姑。
三年前,大姑病得瘫在炕上,人也是时而糊涂,时而明白。她最心疼的弟弟没了,没人敢告诉她。孙吴和大兴安岭的两个姑姑接到电话,全家老小连夜赶到龙镇。她们放声地号哭:“石山,你咋这么狠心啊,咋就扔下姐姐走了……”她们上山时,是孩子们搀扶上来的。刘欣茹哭得几次休克,姜占林安排了医生和护士照顾她们。
当年和杨石山一起伐木的工友,大多退休了,但他们都来送他最后一程,有的是被儿女搀扶着,有的还坐着轮椅。王良权、葛天成、尤大勺、陈江生、陈水生等人都来了,徒弟们也都到场了。他们围在杨石山的棺椁前, 一一与他告别。尤大勺除了给老队长拎了一瓶酒,还亲手给他炖了一碗豆腐。
“队长啊,你咋说走就走了?要走也是俺们这些老病秧子、老骨头棒子走啊,你比俺们都年轻,你咋扔下俺们先走了?呜呜……”尤大勺的哭声,让在场的人都落下眼泪。
在姜占林的坚持下,为杨石山举行了追悼会。
火化后的杨石山被杨思乐抱着,来到他最先育林的山坡。此时,这片林木葳蕤,张开的树冠像一把伞。追悼会就在山坡上举行。姜占林先是叙 述了杨石山的生平, 而后拿着一个磨得起毛的小本子,翻开其中的一页,说: “这个本子里不仅记录了三万五千一百零八棵红松,还记录了一个老森工人抚育树木的心得,以及树木成长的过程,包括遭遇病虫害后的抚育 ……”姜占林几次哽咽得读不下去,泪水从他黑瘦的脸颊上流下来。他抹去泪水,宣布了林业局党委的决定,这片林子被命名为“石山林”。
杨石山的骨灰,安葬在他栽种的第一棵红松下,没有留坟头,但儿女们还是为他立了墓碑。墓碑是黑色的花岗石,上刻四个隶书大字“与树同生”,左侧一行楷体小字“杨石山卒于2015年5月26日”。
墓碑上的字,墓碑的形状,完全是按照春洛的意愿打造的。当杨石山的骨灰盒下到土里时,葛丹唱了一首歌。他先用鄂伦春语唱,后又用汉语翻唱:
慢慢走,我的月亮
星星眨出神的光辉
挽着你的臂膀
清风展露美妙的歌喉
纵情地为你歌唱
慢慢走,我的月亮
黑夜一白
太阳来了。拾起通向灵魂的钥匙
打开神的心房
慢慢走,我的月亮
有人走在白天,有人亡在黑夜
不死的花朵,却绽放在你的棺椁旁
最响亮的,不是风声,不是呐喊
是亡者的站立,是死者的精神
白天一黑
你走了
黑夜一白
你来了。
树活了。花开了。火神、地神、风神、雨神、青草神来了
绛紫的暮色,一只苍鹰在祥云下谢幕
浴火的翅膀,扇动了沾别拉的水
一道水柱,跃上山巅
黑夜一白
我的光走了
慢慢走,我的月亮
慢慢走,我的光芒
……
父亲的离世,对春洛的打击是巨大的。父亲的骨灰被安葬在“石山林”里,她想父亲一定愿意。
他生,为山;他死,为树。
三天圆坟,春洛让其他人先下山,她要陪她爸坐一会儿。春夏交替的时节,最先来的一定是风,春风以它特有的方式与山林告别,夏天的风刚来时有些扭捏,带着试探性,也带着激情。春洛跪在一忽大、一忽小,一忽急、一忽缓的风中,对着埋在石土下的父亲,还没说话,泪水就唰唰地流下来。几天来,她不敢肆无忌惮地大声哭,妈看着她,弟弟妹妹也都看着她。她很感谢潘望和葛丹,潘望带人把父亲从山上抬下来时,妈瘫坐在地上,是葛丹把她背下山的。
“爸,我想你。爸,我想你啊——”春洛趴在父亲的墓碑上大哭,她的呼喊声在山谷中回荡……“爸,我们来生还做父女。爸,来生你让女儿为你尽孝,哪怕一次——”
下山时,春洛走得很慢。“爸,我走了。我们随时都能来看你。爸——”她一步三回头地与父亲告别。
高守利先于春洛回了551塔。代替他们值班的瞭望员,对主塔的工作不熟悉。春防时期,不能出现差错。春洛不能留下来陪伴悲痛的母亲,她还要工作。
春洛一回到塔上就病倒了。
高守利很焦急,除了工作,他十分担心妻子的身体。他和春洛商量: “你下山待些日子,妈能照顾你不说,再到医院看看,不行就打针。在塔上,你根本就不能歇着,每天上下塔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。我和儿子需要你,两个妈需要你,这个家也需要你……”高守利眼前升起一团白花花的水雾,说不下去了。晚饭时,他喝了酒,这些话又稠密地飘进春洛的耳朵。
“求你别说了,我没事儿,你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。”春洛近乎哀求。
高守利把酒碗摔到地上。
“你作给谁看?我愿意让爸死啊?是我让他死的吗?你整天无精打采,我的心整天揪着。当初我就不同意上山,你可倒好,像是中了邪,不来都不行。我要是坚持不上山,你都得和我离婚……”高守利的喊叫,让春洛的心怦怦地跳。
高守利一脚踹开龇牙咧嘴的木门,在石头屋的门前拨通了葛丹的电话,对着听筒大倒苦水。蜷缩在土炕上的杨春洛,无声地流泪——她不想和他争辩,她知道,带着怒气的话都是伤人心的。高守利的话刺疼了她,也深埋到她满腹的委屈里。她一夜没睡,除了想念爸,还惦记妈。她知道, 夏璎、潘望、思乐能把妈照顾好。让她伤心的是高守利,他为啥离不开酒呢?父亲出殡那天,他们预备了简单的饭菜,招待来送父亲最后一程的亲友。高守利喝得走路都散脚了。事后,姜大爷跟她悄声说:“春洛,守利的酒咋喝得这么瘆啊,这哪行,岁数还不大,就贪酒。你可得管管他。再说你们还在塔上,那么高的塔,来回上下也不安全。”
“我知道,姜大爷放心吧,守利听劝。”春洛点头,“上塔,我坚决不许他喝酒。晚上下塔后,他才喝。”
姜大爷点头: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
春洛从姜大爷的眼神里看到了担心和心疼。
早上起来,高守利盯着脸色苍白的春洛问:“媳妇,你又一夜没睡?”他叹了一口气,“我昨晚喝酒,没惹你生气吧?”
春洛摇头,有气无力地说没有,没吃早饭就上塔了。
中午,葛丹来了。除了背上来两箱瓶装水,还有吃食和药。看见葛丹上来,高守利有些兴奋,说:“你可来了,我都憋闷死了。这不,你老同学又在和我怄气,我一喝酒,她就和我怄气。你说我除了喝酒这点儿乐和事儿,还有啥乐和事儿啊?她咋就不理解我……”高守利喋喋不休地说,葛丹看着他,深邃的眼睛里闪动着亮晶晶的光,但他没说话。
春洛知道,葛丹昨晚接到高守利的电话,一定是惦记他们吵架的事儿,才上山来看看。葛丹看了她一眼,说:“我下塔做饭,做好给你俩送上来。”说完咚咚地下塔了。
姜占林退休了。他来到杨石山家,跟刘欣茹要他师弟生前栽树的工具和背树苗的布包。他说:“师妹,这些东西给我吧。明天开始,我就到‘石山林’上班了。我对石山有承诺,以后我就是‘石山林’的职工。”刘欣茹泪水长流,点点头。在帮姜占林整理杨石山用过的工具时,她拿起那把磨得白亮,只剩下一个斜碴儿的铁锹头,说:“这个我留下,做个念想。其他的,你都拿走吧。”
姜占林点头:“师妹,别太难过,人终究都得走这一步,师弟这辈子值了。他是最先清醒的那个人,最先觉醒的那个人。他才是真正地活了一回,真正地做了一回森工人。大山不会忘记他,森工的子子孙孙也不会忘记他。你应该为师弟自豪才是。”他走到门口,又站住了,对刘欣茹说:“师妹,你别老是一个人在家。思乐也成家了,孩子们都争气,工作干得没的说,日子也过得好。儿女都大了,你要相信他们能照顾好自己。潘望和夏璎忙,他们的孩子也正需要人。等明个儿春洛下山,让她带你和她婆婆到海南岛转转,咱们当不了候鸟,还不能去看看花草?”
刘欣茹摇头,说:“春洛和守利都在塔上,她婆婆得了一个叫啥……海默的病,病名可奇怪了,我也叫不上来。她越来越不记事儿, 一阵糊涂,一时明白。明白时,她还知道她儿子叫守利,有个孙子叫石头; 糊涂时,连我都不认识。我陪着她,也好让春洛和守利安心工作。”
龙镇的街上,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, 一个蹒跚地挎着另一个的胳膊,一个说着不知所以的话,偶尔还会嘻哈地笑,呜呜地哭。


作/者/简/介/

薛喜君,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。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,出版发行《二月雪》《白月光》等,作品多次获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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