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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态文学丨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连载㉕

日期:2025-10-03 09:45 来源: 访问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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沾别拉


生态文学

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作品以沾河林业局“守塔人”为原型,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、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,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。在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,我们连载此小说,以飨读者~







六十六

龙镇的豆腐出名,都是因为佟家的豆腐。还没有林业局时,佟豆腐他 爹就在龙镇做豆腐。很少有人知道佟豆腐他爹的大名,仿佛佟家豆腐就是他爹的大名。他爹不但把做豆腐的祖业传给了儿子,还给了他“佟豆腐”这个名字。他小时候,人们说起他,还叫他“佟家豆腐的那小子”。

他接管了豆腐坊后,人们就直接叫他“佟豆腐”。
佟家从密山搬到龙镇时,佟豆腐还没出生。关于他家从密山来龙镇,有很多传言。有人说佟豆腐他爹年轻时当过胡子,后来被另一伙胡子打散了,偷偷潜回密山,娶了老婆,生儿育女,过起了平凡的日子。但这伙占了上风的胡子,扬言要斩草除根,佟豆腐他爹吓坏了,连夜赶了一辆大车,带着家眷搬到龙镇。也有传言说,佟豆腐他妈长得漂亮,是个标致的美人。一个胡子头儿看上了他妈,吓得他爹带着老婆,拉着全部家当,趁着夜黑风高跑到龙镇。
一到龙镇,佟豆腐他爹就开了豆腐坊。当年林业局食堂和附近林场的食堂,都吃他家的豆腐。
早些年,吃他家豆腐,是别无选择,龙镇就这么一家豆腐坊。多年过去,人们还吃佟豆腐家的豆腐,是因为他家豆腐持久不变的味道。龙镇人耿直,心肠热,不会变通。而龙镇人吃豆腐,也像他们做人一样,除了酱炖,就是凉拌。
佟豆腐他妈不仅模样儿好看,还能干。他爹也长得魁梧英俊。做了几年豆腐,他爹又发现一个商机,就在院门前盖了两间门房,把耳房的石磨和做豆腐的家什,搬到了西门房,东门房开了小卖店。“佟记日杂”挂牌匾那天,引来不少人观看。佟豆腐的爹妈抓一把糖块,撒给孩子们,又拿了两盒烟卷,给围观的人点上。
“请多捧场,多谢大家。”佟豆腐他爹拱手谢大家。
佟记日杂童叟无欺,夫妻俩不多言不多语,即使是小孩子去他家打酒、装酱油,他们也不会少找孩子们一分钱。爹妈叫佟豆腐“七儿”,因为他是家里的老小,也是单传。大姐比他大十五岁。他还在上小学,姐姐们相继嫁了出去,爹妈就守着豆腐坊,守着佟记日杂,和七儿过着日子。
爹把祖上的真传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七儿。
他从爹手里接过祖传手艺,还是用石磨磨豆子,用卤水点豆腐。那种带着淡淡卤水清香的豆腐,是龙镇人家逢年过节时餐桌上不可缺少的食物。龙镇人若是出门在外,回来的第一件事儿,就是吃一顿佟豆腐。佟豆腐不仅对做豆腐上心,对日杂的货物和账目也清清楚楚。爹妈渐渐老了,他们的心愿就是早点给七儿成家。他刚搭二十岁的边儿,爹妈就都六十多岁了,他们很为七儿的婚事着急,说眼看黄土都埋到脖颈了,不看着七儿结婚生子,他们咋能闭上眼睛?逢年过节,姐姐们一回娘家,这话就挂在爹妈的嘴边。
爹妈长相的优点,都被佟豆腐继承了下来。他除了相貌好,身量也高。爹妈知道七儿的心气高,就苦口婆心地劝他,说咱们是外来的人,能在龙镇这鱼龙混杂的地界站稳脚跟,多亏了咱们小心经营,谨慎做人。咱家就靠卖豆腐和卖油盐酱醋的微利过日子,不能盯着林业局的姑娘。林业局的姑娘矫情得很,人家都是吃公家饭的人,也瞧不上咱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……佟豆腐脸一红,微微地点头。爹妈的话在理,可他还没想好找个啥样的姑娘。
在龙镇,爹妈的人缘好,品行和口碑也好,而且佟家豆腐的儿子不光长得好、能干,还本分,但这不是他的资本。虽然龙镇人不欺生,但他的脑门上盖着的“外来户”的钢印,像一道符咒,时时提醒着他。
佟家为儿子找对象的口风一出去,媒人就陆续上门了。
在爹妈和媒人三寸不烂之舌的撮合下,佟豆腐去了孙吴,和一个姓马的姑娘相亲。孙吴的姑娘叫马玉莲,相亲时佟豆腐吓一跳,心里说,还有长这么砢碜的女人?人高马大不说,脸还长。 一脑袋头发,厚得一把都掐不起来。爹妈却十分称心,他们说丑妻近地家中宝,长相不好看的姑娘,别人不惦记。人活一辈子,长相再好看,也架不住老。再说,漂亮脸蛋对你是诱惑,对别人也是诱惑……从来不和爹妈犟嘴的七儿,这次不干了。从孙吴回来,他躺在炕上怄气,不吃不喝,也不起来。爹妈害怕了, 说:“你起来吃一口饭,有啥事儿咱们慢慢商量。”七儿倏地爬起来,说:“我现在就吃饭,只要不和那个姑娘成婚就行。”他站在锅台前呼噜呼噜吃了一块小葱酱拌豆腐、三个两合面大馒头、一盘炒黄豆芽。
爹笑了,说:“七儿,吃饱了吧?洗洗脸,换衣裳去孙吴,把马家的丫头接来,让她熟悉熟悉咱家铺面。你结婚了,我和你妈就搬出去另过。”爹吧嗒一下嘴,“我和你妈干一辈子,也该歇歇了,享几年清福。”佟豆腐气得恨不能把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,赌气进了屋,又大头冲下趴炕上了。爹和妈对望一眼,笑了。爹跟他说:“七儿,你去下屋卖货啊,我和你妈出去一趟。”
爹和妈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傍晚,爹妈把人高马大的马玉莲带了回来。看到七儿的马玉莲,眼里光芒四射。她把包放到北炕上,不好意思地扭扯了一会儿衣襟,就挽起袖子去外屋帮婆婆做饭了。佟豆腐气得直翻白眼,不回上屋吃饭,不回上屋睡觉,吃住在日杂店里。那些日子,他黑白都在日杂店里待着,马玉莲给他送饭菜,还按时给他送水。第三天傍晚,马玉莲进来捡碗。她端着碗走到门口,犹疑了一下,站住了。
“我知道你没相中我,嫌我长得砢碜。嗯,按说我不该来你家住,就算你不嫌我,没结婚的姑娘也不该来男方家住,好说不好听。”马玉莲哽咽着,看了一眼佟豆腐,“我也是实在没办法,继母对我不咋好。前些天,我和继母闹了别扭,她摔摔打打,我又不敢和爹说……”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,眨巴几下,眼泪就像珠子似的掉下来,“我明天就回孙吴。你回上屋住吧,这屋下半夜冷,别凉着。”
佟豆腐心里一动,绷着的脸也软了下来。他知道自己心软,更受不了女人的眼泪。他硬撑着,再次绷起脸没说话。他告诉自己,不能因为一时心软,一辈子守着这么个丑女人过,难受得心里都没缝儿。他别过脑袋,正好有人来买货。看着忙着收钱拿货的佟豆腐,马玉莲落寞地回了上屋。
佟豆腐的爹妈并没让马玉莲回孙吴。他们对她说:“你就住着,不能当儿媳妇,还能做闺女。再说俺们还没死,这个家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……”爹的话明显是说给七儿听。
傍晚,马玉莲又来到下屋,对佟豆腐说:“你歇歇,我卖货。按照价签卖,保准卖不错。”此时正是林业局下班的时间,屋里站着一群等着买豆腐和其他东西的人。还没等他说话,马玉莲就忙活起来了。她手脚麻利,一会儿就把等着买货的人答对走了。但她并没离开,边卖货边整理货架子,还把一些临期的货挑了出来,又撕了一块纸壳,写上“临期货,九五折出售”。有人来买货,她就滔滔不绝地介绍,说别看这些货快到保质期了,但不影响吃,也不影响用,现在买可合适了……不到一个星期,积压的货就卖空了。
佟豆腐又揣着钱,去进了新货。
一进腊月,龙镇就有了年味儿。小年那天,马玉莲炒了六个菜,佟豆 腐陪他爹喝了一杯。喝完酒,他又要回下屋睡觉,妈拦住了他,说:“这可 是真不知好歹,西屋热乎乎的炕你不睡,非得去下屋。下屋不敢多烧火,烧热了,怕东西坏,只要不冻冰就行。你天天在下屋睡觉,落下毛病可咋整?”妈连推带搡,把他推去了西屋,他爬上炕就睡了。妈把火墙和炕烧得滚热,他睡出一身汗,半夜口渴得厉害:“妈,我渴,给我舀瓢水喝。妈——”
妈走路不抬脚,动静大,可他没听见她的脚步声。“起来喝水。”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,朦胧中接过水瓢,咕嘟咕嘟喝下半瓢水。他把空水瓢递出去的瞬间,发现站在他眼前的不是妈。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,才想起家里还住着一个马玉莲。他愣着,迟缓地躺下。 一双温热的手帮他把棉被往上拉了拉,又掖了两边,一股热血冲到他头顶,他拽住了马玉莲的手……
早起磨豆腐的爹,走路都踮着脚尖儿,生怕惊动了院子里早起觅食的麻雀。
佟豆腐恨得直咬牙根,却也只能唉声叹气地接受了事实,接受了马玉莲。
结婚这天,佟豆腐被几个外甥按到炕上,才换了新衣裳。

六十七

佟家虽然不是林业局职工,但他家是龙镇第一批买商品楼房的人家之一。
爹妈给七儿也买了房子,说:“楼房离学校近,俺们和孩子先住过去,一来照顾孩子上学,二来也干不动了,佟记日杂和豆腐坊就交给你们了。”都说娶的媳妇随婆婆,马玉莲除了长相不及婆婆,她比婆婆能干,还干净利落。佟豆腐从爹手里接过豆腐坊后,虽然还沿用纯手工和卤水点豆腐,但一年后做了很大的改良。他做出的豆腐,不但有淡淡卤水的清香,黄豆的香气也充分地释放出来,上火炖上个把小时,不但炖不烂,还软颤颤的,口感绵软又有韧性。
夏天,佟豆腐增加了绿豆豆腐这个品种。绿豆清凉解暑,人们更离不开佟豆腐家的豆腐了。都说佟豆腐做的豆腐不但味道比他爹做得好,而且卫生更好。天气热时,人们都忌讳吃豆腐,夏天的苍蝇无孔不入,豆腐坊是蚊蝇聚集的地方。但佟家的豆腐坊不但没苍蝇,压豆腐板和屉布都洁白如新。马玉莲把豆腐坊擦洗得一尘不染,和佟豆腐说话也柔声细语,对他言听计从。
马玉莲也叫佟豆腐“七儿”,只是她与公婆的发音有所区别,公婆把“儿”作为重音,而她把“七”作为重音。
“俺们家七儿做的豆腐,豆子味儿可浓了。”马玉莲叫“七儿”时,脸上的自豪像溢上岸的河水。
佟记日杂也在马玉莲手里扩大了店面,增加了很多品种,比如青菜、水果、馒头、烧饼、麻花。林业局下班的人,不管顺路还是不顺路,都要拐到佟记日杂买块豆腐,买两样水果,买点儿青菜,买袋馒头。回家炒个青菜,炖块豆腐,饭菜就都齐了。
龙镇的人一说起佟豆腐,没有不知道的。
十几年过下来,马玉莲除了长相不让佟豆腐称心,其他方面,他就算鸡蛋里挑骨头,也挑不出啥差错。至此,他也认命了。
这个夏天,刚一入伏,佟豆腐突然生病了,上吐下泻。马玉莲给他熬了姜糖水,一大碗喝下去,他不但没好,还腹泻得更严重了,两天就起不来炕了。这天,豆腐都缺货了,马玉莲吓哭了,不敢惊动公婆。公婆都那么大岁数了,还为他们照顾孩子。她骑着送货的三轮车,把佟豆腐送去了林业局医院。化验后,大夫说:“赶紧输液,是病毒性痢疾。人都脱水了,咋才过来?”听到大夫的埋怨,马玉莲哭了,在走廊的拐弯处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:“你咋怎么该死!男人病成这样,你才把他送来。他要是有个好歹,你就去死吧。”她抹干了眼泪,跑前跑后,到窗口缴费、取药,把药送到护士站。
“你回去吧,家里没人哪行。我没事儿,打针有护士,一会儿打完针,我要是走不动,就往家打电话,你再来接我。”躺在床上的佟豆腐一脸菜色,有气无力,说话都时断时续。马玉莲流着眼泪走了。
改革前,林业局对医院的投入也不小,十分注重医疗资源和医务人才的配备。医院除了内科、外科、儿科、妇科外,还有中医全科。龙镇及辖区有三万多常住人口。
改革后,医院的护士就不倒班了。在林业局医院住院的基本都是慢性病患者,急病患者一般都去县医院,即便是到林业局医院就医,医生也会依据病人的情况,及时让家属送病人去县医院。县医院的各方面条件比林业局医院更好。所以,住在医院里的患者,除了有些轻微外伤的,就是慢性病患者,大多都是日常打针换药,以老年人居多,有的补钙,有的疏通血管,都是白天用药。晚上,医院只有一位医生和一个护士值班,万一夜间有重症患者,医生和护士在,也好及时处理。
一个月,王知了最多值三五个夜班。
龙镇人有下午不看病的习俗,所以每天上午医生护士都忙得脚不沾地。诊室门口排一溜等候就诊的人,医生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。护士就像蜜蜂,从一号病房飞到四号病房,药还没换完,八号病房的呼叫铃声又响了。
到了下午,医院就冷清了下来。
佟豆腐来医院输液,正赶上王知了上白班。她进门把吊瓶挂在输液架上,拉过佟豆腐的手,勒上绑带后,消毒,轻轻地拍打两下,针头在他手背上一拱一推。她又轻轻地拉下绑带,粘上胶布,调了滴速……佟豆腐不是林业局职工,只对机关食堂的采购员比较熟悉,就算常来他家买货的人,他也只是面熟,至于姓甚名谁,做啥工作,他不知道,也不太在意。每天午夜后,他起来磨豆,做豆腐,再出去送豆腐,回来就中午了。吃过午饭,他还要补一觉,然后起来,帮老婆打理一下日杂店,又开始挑豆子、泡豆子……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,家是他的原点,他转了一圈又一圈,还是没离开原点。他无心关注日杂和豆腐坊以外的人和事儿。
自从娶了马玉莲,他也忌讳看人脸。他不想伤心,更不想让自己难过。谁的脸,都比他老婆的好看、耐看。
活这么大,佟豆腐是第一次输液。从小到大,他都很少吃药。爹妈说是豆浆养育了他们的七儿。七儿一岁多就开始喝豆浆。他爹做豆腐时,煮豆浆的锅开的那一瞬,先给七儿舀半瓢豆浆。小时候,他贪睡起不来,他爹也会舀半瓢豆浆,给他留出来。
他每次喝绷着一层黄黄的油皮的豆浆时,都陶醉般眯缝起眼睛。
佟豆腐不认识王知了,但他知道,她家人一定是林业局的职工,否则她不会在林业局医院做护士。林业局总是优先考虑职工子女的就业。被这么好看的姑娘拉手,还是第一次,佟豆腐心跳得不行。他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好看的姑娘。王知了的皮肤,像刚点好的豆腐脑,白嫩嫩,软颤颤,还像开春时山上盛开的山梨花,花瓣儿上挂着闪亮的露珠。在林区,这样的皮肤实在少见。她的眼神里,还有水波一样的东西流动。虽然瘦弱,但身材出挑……佟豆腐心跳加速,连日来苍白的脸也有了红晕。
六十八
林业局医院的病房里有四张床。王知了又给其他三个患者打了针,就匆匆地走了出去。佟豆腐不自在地蠕动一下身子,王知了那张白皙如梨花般美丽的脸,在他眼前闪来闪去,像彩虹一样,一会儿消失在云层里,一会儿又从云层里露出来。他脸上的表情,也随着王知了的出现和消失而起伏变化。在他看来,王知了就像埋藏在森林里的一颗明珠。以前,他也来医院开过药,爹妈经常胳膊腿疼,但每次都来去匆匆,他从没留心过医院里的大夫和护士。佟豆腐有点儿可怜起自己来,除了豆腐、日杂,还有老婆,其实自己一点儿见识都没有,出生在龙镇,读书也在龙镇,只有上货才去县里。这么一想,佟豆腐惊讶地发现,从小到大,他只坐过一回火车,还是和他爹去一个叫讷谟尔的地方看黄豆。那次,他爹在火车上还给他买了一袋香肠和一袋五香豆腐卷。他一边吃着香肠和豆腐卷, 一边听着火车轮子与铁轨的撞击声……眼看着吊瓶里的药水见少,他既兴奋又失落。兴奋的是,王知了就要来换药了;失落的是,他为啥没早点儿生病,要是早生病,早来输液,早就能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护士了。
佟豆腐心中暗想,怎么也得想办法知道这个漂亮护士的名字,下次再来打针,就点名让她打。
吊瓶里的药见底了,他按铃的手有点儿抖。呼叫铃声很好听,是那种节奏舒缓的音乐。佟豆腐的心,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,进来换药的护士却不是王知了。一位看上去有四十多岁,高颧骨上长着稀稀拉拉的雀斑的护士站到他床前。
“佟——”还没等护士叫出他的名字,他就咂了一下嘴,不耐烦地问: “咋换人了?”他的语气十分不悦。这位护士也没好气儿地瞥他一眼:“咋的,换药还挑人啊?”她娴熟地操作着,又把吊瓶挂到支架上,“盐水冲管五分钟。自己看着点儿,到时间按铃。”她转身走了出去。
佟豆腐的心慌慌地跳,是不是那位好看的护士看出他的心思了,故意躲着他?他紧张得出了虚汗。他完全忘记了,自己还是个病人,肚子也争气,输液期间一次便意都没有。再进来换药的,还是第二位护士。
这一瓶药,对佟豆腐来说,漫长得令他心焦。他想,要是不腹泻了,明天就不来输液了。
就在佟豆腐心灰意冷时,王知了来给他拔针了。“按住,不要揉。回家用生土豆片或者热毛巾敷一下。”她摘下吊瓶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简单的几句话,如同一阵细雨,滋润了佟豆腐的心田。他焦躁的身心顿时清凉下来。佟豆腐推开医院的大门时,一道灿烂的光正好打在他脸上。第二天早上,佟豆腐匆匆地送完豆腐,又把一板豆腐摆上日杂的柜台,对老婆说道:“我去打针了。”
马玉莲笑了:“你要是早这么听话,就不能掉六七斤肉了。”
输液的六天,是佟豆腐幸福的六天。虽然每次换药拔针的,不一定是王知了,但他心里充满了快乐和期待。第二天,他就知道了,门诊输液的患者多,特别是年岁大的、血管不好找的患者,都找那个漂亮的护士扎针。他还知道了她叫王知了,他也对上号了,她是王良权的女儿。王良权常去他家买东西,最爱买午餐肉罐头,说老妈牙口不好,就得意午餐肉,煮汤、下面条,怎么吃都不够。
那些日子,佟豆腐活在自我营造的世界里,出来进去都笑眯眯的。马玉莲和儿子说:“你爸自从病好了,就变了一个人,和我说话都不像以前那样粗声大气了,每天还多做一板豆腐。以前咱家的豆腐一上午就没了,现在下午有人来买,幸运的话,也能买到。”马玉莲的脸上挂着喜气。
佟豆腐很少出门散步,他出了豆腐坊,就进日杂店,特别是林业局下班的时间,来买货的人多,马玉莲一个人忙不过来。
这晚,吃完饭,佟豆腐特别想出门走走。他和老婆说,镇供电所的食堂管理员让他去结账。马玉莲看了一眼天色,说这时候人家都下班了,上哪找人去?佟豆腐说月底结账时,他们都加班。他说着话,就走了出去。
傍晚时分,夕阳正在下沉,缭绕的雾气中,跌宕的群山宛若一幅画,在他眼前徐徐展开。他信步走进画中,像是走进梦幻里。微风吹拂过来,还夹杂着花香和草香。他是在龙镇出生的,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龙镇的美。小时候,他除了帮爹妈干活儿,就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。无论冬夏,他都是一身汗,汗水里不是豆子味儿,就是日杂里油盐酱醋的味道。走出豆腐和日杂的佟豆腐,有一种逃学出来的感觉,心里既兴奋,又有些忐忑。
佟豆腐第一次享受到人间美景,深吸一口气,又痛快地吁了一口气,感慨道:“可真风凉啊!”
活了四十年,佟豆腐才恍然发现,活着不只是做豆腐、卖豆腐,不只是理货,卖日杂,还有美景可看,有豆腐炖猪骨、海带的美食可吃,还有 医院漂亮的护士王知了可想。他又无限感慨地嘀咕了一句:“活着可真好啊。”于是,不可遏制地,王知了又和他走在傍晚的山色中。有美人相伴,眼前就有蝴蝶翩翩起舞,还有纷纷而落的花瓣。他听人说过,靠近大沾河的山坡,有一片原始的白桦林,春天有成群的蝴蝶飞来,挂在白桦树枝上,白桦树上就开出金灿灿的花儿。但他从来没见过,没有时间,也没有闲情,去看白桦林,看蝴蝶。马玉莲当然也没见过,她不稀罕看美景。夜深人静 时,坐在炕上数一张张纸币和一把把钢镚,她眼睛都能冒出光来。在她看来,他和钱,就是天下第一美的景。
天上的云,又有了变化,有的像羊,有的像牛,有的像鸟,有的像猫头鹰。佟豆腐仰头看了一会儿天,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一首歌,至于旋律是从哪儿听来的,还是他自创的,他不知道,也不理会。
不知不觉,佟豆腐就走出了一段距离。当他从山脚下往回走时,脚步不由得加快了。头上不时有鸟鸣声,他知道鸟儿也归巢了。对于佟豆腐来说,这晚他不仅看了美景,还和美人约了会,只可惜没能拉到美人的手。他在遐想中,再一次感知王知了软得近乎无骨的手。于是,他情不自禁地抚摸起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,脚步也慢了下来,站在沙石路边,看起了大山。


作/者/简/介/

薛喜君,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。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,出版发行《二月雪》《白月光》等,作品多次获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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