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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态文学丨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连载㉔

日期:2025-10-02 09:42 来源: 访问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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沾别拉


生态文学

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作品以沾河林业局“守塔人”为原型,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、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,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。在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,我们连载此小说,以飨读者~







六十三

“石山,你别看我长得不起眼儿,身上的故事可多了。嘻嘻,你别笑话我就行。”曲二手脸上堆着笑,“说起来,话可长了。”他盯着杨石山。

“嗯,你说啊,我听着呢。你这说半截话,要不就闭口不说的毛病,到死都不改。”
曲二手嘿嘿地笑,说:“你咋还学会记仇了?”
“唉,其实我是我爹酒后的产物,不是他情愿的。所以,他连姓都不舍得给我。曲是我妈的姓,我爹姓许。我老家是吉林那边的,我爹在当地很有名,还有钱,当地人都叫他许木头。木帮的人都说,许木头心狠手辣。我小时候都不敢看他的脸,怕他那阴森的眼神。虽然他看我时和看别人不一样,但我还是害怕。我老觉得他张着血盆大口,要把我吞下去。早先他是木帮的大柜,后来干大了,就盖了大宅院,做了木帮的头儿。”
一只蚊子落在曲二手的脑门上,他咧了一下嘴,抬起右手,用手指头捏住了蚊子。吸饱了血的蚊子,在他手指下溅出一股血,他顺手把血抹到墙上。他扯了一下灯绳,灯倏地灭了。
曲二手的妈早先的男人,在许木头手下做槽子头儿。他妈过门还不到一个月,男人就进山伐木了,因为与另一伙木帮争夺山头儿,被活活打死。婆家不敢惹许木头,就把儿子的死推到进门不久的媳妇身上。婆家说曲二手的妈命硬,是丧门星,把她赶了出来。娘家的哥嫂也不让她回去,说嫁出去的闺女,泼出去的水,寡妇再回娘家,对娘家的风水不好。他妈只得去求许木头,哭着求他给她一条活路……许木头收留了她。
曲二手的妈就进了许家的大宅院,为他家的女人和孩子洗洗涮涮。
许木头有两个老婆。两个老婆表面一团和气,私下里谁也不待见谁。许木头也知道,但他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他不想管女人的事儿,只想挣钱。两个老婆生的孩子,都是他的种,他要给儿子们挣家业。有一天,他喝了酒,把曲二手的妈按倒在炕上……曲二手听人议论过,说他妈好吃懒做,惦记着许木头的钱,是她勾引的许木头,还说她不但命硬,还是个下贱的荡妇,一心要给许木头做小……究竟是许木头强迫了她,还是她勾搭了许木头,曲二手不得而知,反正她肚子里就有了曲二手。
曲二手记事儿起,他妈就告诉他,说他还在她肚子里,他爹就死了。
曲二手喘息着说要喝水,杨石山拿着水杯撑起他的后背,让他半坐起来。喝了水,他咂了两下嘴,还用舌尖儿舔了舔嘴唇,看着杨石山问:“不困吧?”
杨石山摇头,借着星光,他看见曲二手的脸有了幽暗的亮儿,说道:“我也想坐一会儿。”
杨石山把枕头拿起来,垫到曲二手的后背,让他靠墙坐着。
“唉,听说我妈生下我后,就更不被待见了。许木头的两个老婆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,打骂是常有的事儿。但许木头还是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,装作没看见。我后来才知道,我妈没离开许木头家,是为了有一天他能认下我。我妈无数次哀求过许木头,只要让儿子到许家的祖坟边磕个头,让她死都行。”
曲二手十四五岁就跟着木帮上山,十七八岁就是一个成手了,啥活儿都能干,打枝、归楞这些活儿根本就不算事儿,伐木更不在话下。稀奇古怪的事儿,他也能应付。在没腰深的雪壳子里,他像只兔子,比别人走得都快。他还是放排的高手。
“你不愧是木头的种,随根儿。”许木头盯着他,嘿嘿地冷笑两声,扔给他一只熟猪耳朵。
在曲二手的记忆里,他长这么大,许木头第一次上赶着跟他说话。
“石山,能不能给我一根烟?”曲二手嬉笑着问。杨石山又把自己的枕头放在他的后背垫上,给他点了一支烟,又给自己点了一支。烟雾在屋里缭绕起来。烟火头上暗红色的火一闪一闪,像鬼火。
曲二手贪婪地吸了一口。
“越来越有钱的许木头对我妈的身子也没了兴趣,他就到窑子里喝花酒。但只要得空,他就和林工们上山伐木。我十几岁就在木帮里混,啥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听过,也见过。林工们一回到窝棚里,喝上酒就讲山里的怪事儿,讲许木头如何欺诈他们,如何狠毒,还说他的钱都沾着林工的血 ……许木头倒霉,就是从那棵坐殿的树开始。那年冬天,许木头遇上了坐殿的树,但他不信邪。推不倒,抡起大锤也没砸倒,他就把牛套到树干上,鞭子把牛屁股都抽出血印了,老牛才硬生生地把树拽倒。
“那头牛究竟是被倒下的树砸死的,还是累死的,谁都说不清。但有两 匹马在树倒下的瞬间挣脱了绳子,嘶鸣着跑过去,殉葬一般冲到倒下来的 树下,人们都亲眼所见……林工们都说,是那两匹马,替他们挡了血光之灾。”
曲二手抽了一支烟,盯着窗口看了许久,才接着刚才的话茬。
从那以后,许木头就厄运上身了。他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生病,又一个接一个死了。许木头也倒下了,开始只是腿疼,后来腿上就鼓起一个又一个脓疱,脓疱破了,流出来的脓血奇臭。两个老婆都沉浸在失去子女的痛苦里,任由他躺在炕上,不去管他。因为争夺家产,两个老婆的娘家兄弟们互殴。以前,许木头跺一下脚,全家人都踮着脚尖儿走路。而此时,许木头喊破嗓子都没用……眼看着被砸抢得稀巴烂的家,许木头的眼神都呆滞了。
家道中落,只有曲二手的妈没离开,她给许木头熬药、敷药,伺候他吃喝拉撒。许木头并没有很快死去,直到脓疱长到心口,他可能是预见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,有一天,把曲二手叫到跟前:“你先去祖宗龛前,给祖宗们上三炷香,磕三个响头。然后,到东大岗上的祖坟磕响头,放一挂鞭炮。你告诉列祖列宗,你是我许木头的儿子,你认祖归宗……”
曲二手不知所以地看着他妈。
“儿子,照你爹说的办。”他妈说。
关于许木头是他爹的传言,曲二手也早有耳闻,但他没多想,他从小就在木帮里,觉得许木头对他和对其他林工没啥区别。许木头要是他爹,就不能把他扔在木帮里,对他不管不问。那年,他生冻疮的脚差点儿烂掉,他想下山歇几天,等脚好些再上山,许木头瞪着一双血红的小眼睛,差点儿一脚把他踢下山崖。那个山崖陡峭得刀切一般,如果许木头再赏他一脚,他指定没命了。还是木帮的大柜,扒开雪窝子,采了一些草药,天天用草药给他泡脚,他的双脚才保住了……他还亲眼看见许木头把一块麻糖喂到他最小的儿子嘴里,一只手摩挲着小儿子的脑袋,目光中流露出慈爱:“好好念书,将来许家的产业就指望你们了。”
“儿子,你爹认你了。快叫爹——”曲二手的妈催促得脸都红了,颧骨像是搽了胭脂。
曲二手愤怒地瞪起眼睛:“为啥他是我爹?”他扭头跑出去时,还一脚踹掉外屋的半扇木门。
他跑到山上的窝棚里,躺了两天,直到大柜叫他:“你妈上吊了,还不快回去看看。”
曲二手跑回许家大院时,躺在仓房地上的他妈已经死透了。她兑现了只要许木头认下儿子, 让她死都行的承诺。埋葬了妈,曲二手还是执意离开,他想天下之大,还能没有自己的活路?许木头艰难地爬起来,跪到他面前: “儿啊,你别扔下我,我是你爹,我真是你亲爹。我啥人都没了,只有你一个儿——”许木头近乎哀求。曲二手倏地站住了,站了许久,才扔下行李跑了。
漆黑的夜色中,他匍匐在他妈的坟上,大哭了一场。半夜,他才回到许木头家。看到他,一脸死气的许木头笑了。真是奇怪了,都长到他胸口的脓疱,流出一摊脓水后,竟然一个个瘪了。瘪了的脓疱干巴了,痂脱落后,红鲜鲜的肉也长了出来。
“嘿嘿,我许木头不会那么容易死,老天爷都助我东山再起,等我站起来,还是一条好汉。只要能站起来,就不怕断子绝孙。”许木头盯着身上长出新肉的疮疤,眼神中又现出往日的阴森。
曲二手不由得打个寒战。
许木头盯着曲二手:“儿啊,去把大柜叫来。”
大柜一进屋,坐在炕上的许木头就扔给大柜一坨黄灿灿的金子:“你拿 去,码够人,上山伐木吧。剩下的钱,就是你的,以后挣来的钱,咱俩对半分。”大柜捡起那坨金子,走了。
许木头的大旗,又竖了起来。
许木头盯着曲二手:“儿啊,许家就剩下你这根独苗了。爹提着一口气不死,就是想给你打下江山。再干几年,你就是木帮的头儿。爹不仅给你姓,还要把‘许木头’的名号传给你。”许木头嘻嘻地笑了,“爹不会让你孤单,等过了这个冬天,爹就把刘屯保长家的三闺女娶进门,再给你生几个兄弟。只要你们兄弟齐心协力,许木头的大旗就永远不倒。”
这个冬天,前所未有地冷。出来进去的人都缩着脖子,抄着袖,这天冷得邪乎,冷得要人命。入九后气温就达到了零下三十多摄氏度,进入三九,零下四十摄氏度了。
“诡异的天儿,一定出邪乎的事儿。”一些上了岁数的人,忧戚地盯着窗口。
不知道是曲二手的命里没有“江山”,还是许木头高估了自己的身子骨,那天,许木头非得让曲二手背他上山看看。好久没上山的许木头,看到牛马套子拉下山的原条,嘿嘿地笑,这笑声在曲二手耳畔像一阵阵阴风。许木头嘴里呼出的气,令他耳根刺痒,他的脖子一缩一缩的。山上冷得哈气成霜,大柜嘴里喷出一团团白气,号子喊得震天响……许木头满意地“嘿嘿”两声,就用双腿像夹骡马的肚子,夹一下曲二手的臀部,曲二手明白他的意思。他就像一匹骡马,背着许木头下山了。他们从山上下来时,已经是傍晚时分,在一家熏酱馆前,许木头又夹了一下曲二手,他倏地站住了。许木头说,买些下酒菜吧,回去喝一壶。他们买了半拉酱猪头、两个酱猪蹄、两根酱猪尾巴、一个酱猪舌头,还有一只烧鸡。
“儿啊,今晚你陪爹喝一壶。爹高兴,再干两年,许家的家底又厚实了。”
曲二手摇头,他还没有勇气和许木头面对面喝酒。
“那行,你给爹把酒倒上。”许木头像耗子似的,吱吱地喝酒,吧唧吧唧地吃肉。
曲二手端着一个大碗,坐到外屋地的灶坑前,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碗高粱米饭。
许木头喝了两碗酒,半夜肚子疼得满炕打滚,烧得直说胡话,折腾了两天半,许木头就变成了一截木头。曲二手不明白,满身脓疱都没让许木头咽气,两大碗酒咋就要了他的命?
大柜说:“孩子,不是酒要了他的命,是那些冤死的小鬼,索了他的命。”大柜说完,低头走了出去。曲二手看着他的背影,迷茫地眨了两下眼睛。
曲二手把许木头埋到母亲的身旁。
“我妈先前的男人死了,连尸首都没收,她就被婆家赶了出来,娘家也 回不去。她在许家活得没名没分,还受气。死后,终于有个男人在她身边了。”曲二手笑了,“石山,我这辈子做得最有分量的一件事,就是让我妈死后身边有了男人。嘻嘻——”
曲二手又伸手和杨石山要烟:“再让我抽一根。”抽了两口烟,他又说,“我不想成为许木头,也不想要啥‘江山’,只想跟着木帮干活儿。大柜说,要是看许木头,不能让你回木帮,但不看僧面看佛面,你妈是好人,你这孩子也好啊。那年我生病,许木头差点儿把我赶出木帮,你妈偷偷给我抓了药,熬好了,让你给我送来……大柜还说,我一次又一次躲过灾星,都是我妈为我积的德。”
回到木帮的第二年,曲二手又遇到一件诡异的事儿。他盯着自己的左手,沉思了许久。
“石山,我累了,咱俩睡吧。睡一觉儿起来,我再给你讲。可有意思了,比我做的那些梦有意思多了。”
蛐蛐又在窗台下有节奏地叫起来。杨石山觉得这晚蛐蛐的叫声,像极了冬天从窗户缝儿挤进来的风声。
早上,刘欣茹过来送饭,进门就问:“老哥咋还没醒?”杨石山点头,说: “昨晚和我说话,睡得晚。”刘欣茹扫了屋地,又把曲二手的两件换洗的衣裳收起来。
“石山,把老哥叫起来吃饭吧,待会儿饭凉了。”刘欣茹催道。
“哎呀,起来吃饭。欣茹给你炖了鲫鱼汤。”杨石山招呼曲二手。
曲二手的眼皮动了一下,仅有的两根手指也努力地动了一下。他给世间留下最后两滴泪珠,吐出一口气后,眼睛就再也没睁开。
曲二手带着一身谜团走了。工友们都来送他,尤大勺攥着存折,哭得像老鸹叫。曲二手在龙镇活了几十年,也没有女人愿意改变他外乡人的身份,死亡却让他彻底成了龙镇人。

六十四

森工人的子女都考林业学校,王知了却不想延续家族的职业。
王知了虽然不想做林业人,但她喜欢大山,喜欢大河,特别喜欢秋天的山。她觉得春天的山,如情窦初开,像野菜一样生涩。夏天一来,它就老了。老了的野菜,柴得无从入口,被人嫌弃,也被野草嫌弃。开花的野草都招摇着,把它欺在身下。而秋天的山是丰富的,像策马奔腾的男人。第一场霜下来,大山就有了颜色,灵动起来,斑斓得令人陶醉,不久就成了五花山。深秋的五花山除了诗意,还有了令人沉思的深刻,这时候的大山也属于男人。
早先,伐木人把大山弄得乌烟瘴气。停止采伐了,大山才恢复了宁静。
在她心里,山就如一个雄壮的男人,如果没有与水相依,山的威武就显现不出来。奔腾的水也如一匹马,男人怎么能没有一匹腾跃的马呢 ……男人是大山的主宰,就比如鄂伦春男人,游猎时他们带着血性,酒后他们又充满柔情。大沾河也是王知了心绪飘飞的好地方。傍晚时分,她常常去河边坐一坐,看晚霞从河面落下去,看黄昏来临,看飞鸟归巢……初中时,她就不安心在林业局的学校读书, 一心要去县里。那时候,她开始读课外的大书,写小诗。春暖花开时,她逃课站在大沾河岸边,仰视蛱蝶谷的那片桦树林,第一次看到金钩蛱蝶在桦树的枝头上翩翩起舞时,她哭了。好几个晚上,她都兴奋得睡不着觉。
她以“桦树”为题,写了一首诗——
桦树林是天上落下来的一片云
落到地上的桦树,长出了耳朵
倾听金钩蛱蝶的悄悄话
阔叶和针叶,相爱出响声
迸发出喃喃低语
只有——
桦树的叶子,别出心裁
开了一朵朵小花——
像语句开始时的符号
也像倒挂的露珠
一条纤细的尾巴,拴住了它
它注定成为桦树的骨肉
金钩蛱蝶发烫的触角和煽动的翅膀
让一朵野菊花失了生动的脸庞
金钩蛱蝶和桦树,上演了一场生死恋
生与死,死与生
桦树干上写下的絮语
神秘的字符,都是无解——
写完之后,王知了看了又看,读了又读。她并不喜欢这首诗,甚至还有些生气,自己那么爱诗,却写不好诗。但她怎么也没想到,这首被她嫌弃的诗里,暗藏了她爱情的谶语。
王知了对书籍如饥似渴,每当拿到一本书,她先是深深地嗅一嗅墨香,满足地吁一口气,才开始阅读。她对少数民族十分好奇,因此,她的阅读也是有偏好的。除了小说、诗歌,她多半选择关于少数民族的书籍。她说,少数民族的语言,活在月光下。月亮是少数民族人民的情人,看他们跳舞,听他们歌唱。他们的语言也有月光一样的神秘,月光一样的深情。
独来独往的王知了,身体单薄纤细。从小到大,父母希望她学医,说她当了大夫,爷爷奶奶看病就方便了。初中以后,她就有了自己的心思,想学文。学了中文,才能更好地写诗,写大山,写大河。高中后,她心里十分清楚,无论考高等医学院,还是学中文,她的成绩都没戏。高中三年的功课,她勉强能跟上。上课时,能集中精力十分钟听课,她都很满足。因此,课堂上的内容,她都听得一知半解。很多时候,她也强迫自己去解一道类型题,但她解不下去,脑子里乱得像风中的杂草,一会儿想起一句诗,一会儿又在构思童话或爱情小说。
精力不能集中,她怀疑自己生病了。
王知了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,父母生她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。尤其是母亲,怀她之前吃了很多药。所以,她把自己的羸弱,归罪于母亲。
“妈,你都那么大岁数了,还要我干啥?”王知了这句话,不仅让母亲落泪,也让王良权的眼神暗淡。王知顺死于那场山火,母亲搂着她哭得喘不过气来:“没有你,我和你爸还活着干啥。”她几次为母亲敲打后背,掐人中,母亲缓过气来,继续哭……
王知顺遇难时,王家驹还在世。
家人都瞒着奶奶。王家驹卧床多年,除了记得被掳走的二女儿,再就是老伴,偶尔也认识王良权,但眨眼工夫就问儿子:“大哥,你啥时候来的,走累了吧?快坐下歇歇。”对孙子孙女,更是不记得了。看到孙子孙女,他让儿子把两个胡子打出去。“去,拿刀劈了他!不做人事儿的狗杂种,还上门抢人来了……”有时候也错把孙子孙女当成他过去的同事:“老幺,你今个儿伐了几棵树?”
王家驹阴一半阳一半地活着。通过手术装了晶体的赵秀珍,耳聪目明,以至于王知顺死时,王良权想把她和王家驹送到邻居家。王良权说家里要掏炕,扒火墙,怕炕洞里的烟灰呛着他们。赵秀珍有很重的支气管炎,呛了冷风都咳嗽不止。
王良权在她面前装着笑脸,说:“娘,两三天就接你们回来。”老太太嗯了一声,说:“你过来,别站在门口说话,像啥样子。”岁月虽然剥夺了她脸上的光辉,沧桑的皱纹也横七竖八,但她看向儿子的眼神坚定有力,“良权,不用送俺走,俺挺得住,当年眼睁睁地看着你二姐被胡子抢走,俺还不是挺了过来?”老太太哽咽了,“你爸走不走也不碍事儿,他啥都不知道了,谁死了,他都不会难受。”站在地上的王良权手足无措地哭了。
“不要哭。知顺先走了,他是为了爷爷奶奶,先去那头儿打了前站。等俺们去时就有家了,你去忙吧,好好送知顺走。俺挺得住。”
老太太说完就把身子转过去,脸冲着窗户,又用扑克摆起了“八门”。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炕上的声响,像钉子钉到王良权的心上。
“娘,俺让你操心了,俺对不起你和爹,俺……”王良权扑通跪下,对着躺在炕上的爹,对着娘的后背,磕了三个响头。
高考时,王知了目标很明确,考医专,学护理,不能给爷爷奶奶看病,也能给他们打针。至于文学,只能当作爱好了。医专毕业后,她没有更好的去处,只能选择回林业局卫生所。王良权对此难过了好一阵子,他觉得女儿的选择草率又任性。既然不想做林业人,为啥还回林业局?虽然没直接接触林业,但还是为林业人服务。林业局已经在走下坡路了,她何必回来?
王良权对小女儿抱有很大的希望,但现实又很无奈。小女儿的脸上带着的哀伤之气,令他时时不安,也令他愤怒。但他敢怒不敢言,失去了儿子后,他活得战战兢兢。儿子的离去,让他突然醒悟,啥都没有活着重要,啥都没有一家人在一起活着重要。爹娘被找二姐的信念支撑着。以前,他惦记着除了找二姐,圆爹娘的梦,就想着看着一双儿女,别有啥闪失。想不到还是没看住儿子,他竟然走到了他前面。白发人送黑发人,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,没摊上这等横事儿的人,是体会不到的。儿子的事儿,也让他更心疼起爹娘。儿女都是爹娘心头上的肉,那种钝刀子拉肉的滋味儿,让他痛不欲生。
爹娘一辈子都活在失去二姐的苦难里,他更加理解他们。
王知顺离世还不到百日,王家驹突然清醒了,不但认识儿子儿媳和孙女,还对老伴说:“秀珍,给俺包一碗饺子吃。俺很多年没吃山东老家的饺子了。”
老伴疑惑地点下头,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儿子。王良权却很害怕,怕清醒的爹找王知顺,爹要是见孙子,他如何和爹交代?可清醒的王家驹绝口没提孙子,除了要吃老伴亲手包的饺子,就望着窗外。
“太阳可真暖和啊,外头可真亮堂啊。知顺走了快百天了,有大太阳,他就不会冷。等我去时,还是要给他带上棉衣裤,这孩子在山里冻坏了。”
“爹——”王良权吓出一身冷汗。
“给你爹预备后事。”娘说这话时语气坚定。
果然,第二天,王家驹就不行了。爹弥留之际,王良权哭了。王家驹拉着老伴的手说:“秀珍,我等不到二闺女了,你等吧,我等你信儿。我早点儿去那头儿也好,知顺这孩子可怜,身边没有亲近的人,他也不认识别人。我去帮他一把,把老亲少友给他引荐引荐。”王良权哭成了泪人……
王良权安葬了他爹,爹死前的话令他如鲠在喉。儿子没了,爹也走了,娘白发苍苍,老婆这辈子都在为儿女活,为这个家活。唯一的女儿,还老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,与谁都格格不入,像天外来的人。
“唉——这个家,就这么败了。当年爹带来的一家七八口,如今丢的丢,亡的亡。我唯一的儿子也没了。”王良权的叹气声,都缺少底气。他的心宛若挂在树杈上的一张破烂不堪的蜘蛛网。 一股风过来,悠荡的蜘蛛网随时都能掉到地上,也可能随风跑得没了踪影。他怀着痛苦,不停地织补着这张网。他就想让这张网再厚实一些,再坚实一些。虽然儿子带走了他的半条命,但剩下的半条命,他要留给女儿。当小女儿回到林业局医院时,他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林业医院也挺好,不管咋说,守家在地。日后,你再找个当大夫的男人嫁了,我和你妈的心就踏实了。你哥没了,只要你能陪着我们,我和你妈就天天烧高香。”
王良权说不清楚,是安慰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,还是安慰女儿。
但王知了并没多想,父亲的话,她也没往心里去。
六十五
起初,王知了不安于在林业局医院工作,除了心心念念地惦记文学,还想出去深造,考个全日制本科,然后读研。林业局也支持年轻人深造,只要出去学习,就报销学费,工资照常开。但她知道条件就是学成还要回来。医院和卫生所归口后,县卫生局也有这个政策。在政策面前,她打退堂鼓了。她可不想留在林业局,或是留在龙镇。
当年,她下决心学护理,还不是因为唯一的哥哥没了,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替哥哥把家里的老人照顾好。要是哥哥在,她兴许赌一把,考个文科专业,然后换一个城市生活,出去见见世面。她还能一边写诗,一边工作,闲着没事儿,走在石板铺就的步行街上,拿着一杯奶茶,一边走一边喝。走到头儿,也见不到一个认识的人。要不就坐在一个排档口,点一杯加了鸡屎藤的清补凉……王知了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、不为人知的愿望——找二姑。她从小就知道爷爷奶奶、爸爸妈妈,还有哥哥,一直都在寻找丢失的二姑。二姑如一幅画,时时挂在家里堂屋的墙上。她期盼自己考上大城市的一所好的大学,但高中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,让她知道,理想还没开始就破灭了。
但她寻找二姑的心愿,宛若缭绕的炊烟,从没熄灭过。
当年爷爷带着全家逃荒,不得已才落脚到大山里。奶奶至今都提着一口气活着,就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见到二姑。她想完成家人们没完成的事儿。哥哥走了之后,她更坚定了这一信念。
爷爷的这口气提得费劲,提着提着就断了。
但世事难料,她还是放弃了学文,学了护理专业。她知道,人们背后都说她傲气。到医院工作后,她试图改变,也有一些变化,但还是不太合群。人们私下议论,这丫头得找啥样的婆家?一般人家,她不能干;“二般”人家,也不想要她这样手不能提、肩不能担的媳妇。将来,她准是高不成、低不就的主。王良权那么要强的一个人,儿女的缘分却这么浅……听了这些议论,她像一条被人追打的野狗,灰溜溜地回家,还关上了大门。她倚在大门上,平复了好一会儿,才若无其事地进屋。
王知了读医专时交往过一个男朋友。男同学喜欢她,说她漂亮洋气,还仙气十足。但她恋爱的那根神经仿佛还没苏醒,或者搭错了地方,她对男同学既没有冷淡,也没有热情,反正跟前有这么个人,不多也不少。毕业前,医专生都下去实习,王知了学的是护理,而男同学学的是口腔,他们实习的地点是两个医院。临走时,男同学约她去大排档吃麻辣烫,还给她要了一份糖酥饼。他说:“太辣对胃不好。你那么瘦,肯定脾胃弱,先吃一块饼垫垫肚子,再吃辣。”王知了有些心不在焉,原因是她收拾行李时发现《呼啸山庄》找不到了。她把寝室里的箱箱柜柜都翻遍了,也没有找到。是不是谁借走了,忘记还回来?男孩约她出来,她还在想着失踪的《呼啸山庄》,和《呼啸山庄》里的希刺克利夫。希刺克利夫从一个具有诸多人性美的少年,变成了一个疯狂,甚至有些变态的复仇者,是不是因为遭遇伤害而变得心理扭曲了呢?她又想起那个活在爷爷奶奶心中的二姑,这个被胡子掳走的女人的命运可想而知——肉体的折磨和侮辱,心灵的摧残和糟蹋,被苦难折磨的二姑,性情是否也会变得乖张暴戾?能不能用一把剪刀杀了那个欺凌她的胡子?或者,没杀死胡子,却被他五花大绑地拷打?二姑究竟是生还是死……王知了浮想联翩,想等实习结束就写写家族,写写二姑。
在一定程度上说,她的家族充满神秘感。
男同学看着她欲言又止。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异样的目光。她从文学里回过神儿,看着男同学。他尴尬地咧了一下嘴:“你看,咱们要实习了,实习后,咱们就各奔东西了。我爸妈不可能同意我去林场,过山沟里的日子,我可能也不大习惯——”男同学不敢直视她,把脸扭向一边,看着大排档里出出进进的人。半天也没听见她说话,男同学只好又把头转回来:“山沟里的日子艰难。你看咱们还有继续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
王知了抿起嘴笑了,淡定地摇了摇头:“你没借我的《呼啸山庄》吧?”男同学莫名其妙地看着她,她拿过桌角上的牛仔背包,朝他招手,“那我走 了。我得去找书。我的书丢了。”
“知了,我说的,你听明白了吗?”男同学在她身后急切地追问。王知了摆了摆手,撩起厚重的塑料门帘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男同学有些蒙,王知了摆手是表示没听明白,还是和他告别?他盯着那个忽地被掀起,忽地又落下来的塑料门帘,发了好一会儿呆。
王知了心里装着诗和远方,她在医院,也成了谜一样的人。王良权很为女儿的婚事担忧,私下和老伴说:“咱家闺女再嫁不出去,就剩在家了。”
“剩在家咋了?她一辈子不嫁,咱也养她。你领不到工资,咱就把楼房卖了,能卖多少是多少。”老伴乜斜一眼王良权。


作/者/简/介/

薛喜君,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。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,出版发行《二月雪》《白月光》等,作品多次获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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