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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态文学丨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连载㉒

日期:2025-09-30 10:08 来源: 访问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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沾别拉


生态文学

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作品以沾河林业局“守塔人”为原型,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、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,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。在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,我们连载此小说,以飨读者~







五十八

周老太虽是小脚,但身板硬朗。她踮着脚来到西屋,看一眼躺在炕上的王家驹,从腰里掏出一个布包,拔下一根软颤颤的银针,先是扎了王家驹的人中,他毫无反应;又扎了他的手指肚,他还是没反应;再扎了脚趾,十个脚趾尖儿都扎完,他才沉沉地哼了一声,把那股沉到肚脐眼下的气硬生生地拔了上来。
“他爹——”王家驹的老婆惊叫一声后,哇哇地哭了。她的哭声,引来孩子们的一片哭声。
“秀珍儿,别哭!孩子们也别哭。”王家驹的老娘的呵斥声让棚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周老太的银针,挑了王家驹的心口窝,还把一个熏得黑黢黢的小瓶子扣到他的胸口上,拔出黑紫的血。王家驹吁出一口气,嘴闭上了,眼睛睁开了。他喝了水,傍晚又吃了肖红军的老婆蒸的鸡蛋糕。十几日后,他就能下地了。王家驹一家就在肖红军家的西屋住了下来。王家驹说肖红军是他的救命恩人,两人结拜为兄弟。肖红军年长几岁,为兄。王家驹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,要是路上再遇到胡子,掳走两个儿子,他的命也就没了。
他对老婆说:“在哥嫂家歇歇脚,再做打算。”
肖红军说:“兄弟,你就别走了,拖家带口,路上还不安全。趁着秋天还没到,干脆在咱家西头盖两间房。木头多的是,趁着天好,咱哥俩脱土坯,几个太阳就晒干了。盖房子很容易,安置好一家老小,咱俩就去龙镇,听说林业局招伐木工……”至此,王家驹带着一家人在红柳屯安下家。
十几年后,他们才搬到龙镇。
王家驹念念不忘被胡子掳走的二女儿。这么多年,他从没停止找二女儿,肖红军也帮着找。可二女儿就像投进大水里的石子,音信全无。一听说哪绺胡子被抓了,王家驹就托人打听。有的胡子手上有人命,被枪决前都要游街,王家驹请假都要去看。掳走女儿的胡子的长相,像一个石像,刻在他的心头。王家驹和老伴坚强地活着,他们说怎么也得和二女儿见上一面,再离开人世。
从山东来的老娘,再也没回到山东。
老娘百年后,王家驹跪在她的坟前,对埋进坟里的老娘和身后跪着的儿子们说:“以后,这就是咱们王家的祖坟了。王家的子子孙孙就是龙镇人了。”但大儿子和二儿子没活过他,早早地进了王家的祖坟。三儿子回了山东老家,王家驹说:“回吧,你爷的坟茔还在老家,逢年过节都没人给你爷扫墓。你回山东,和你姐也有个照应。”当了一辈子伐木工的王家驹,得了很严重的风湿病,腿都变形了,常常疼得无法睡觉。他退休后,又把找二女儿的重任委托给小儿子王良权。
王良权结婚后,就和父母一起过日子。结婚好几年,王良权的老婆才生了儿子王知顺。儿子也进了林场。在一家都五六个孩子的年代,有人说王知顺是要来的。为证明儿子不是要来的,王良权的老婆都快把药架子吃倒了。有一天,人们突然发现她大腹便便了。关于王知顺是要来的议论声,才像一片云似的飘走了。
王知了与哥哥王知顺相差十四岁。
王知顺正当壮年,却死于那场山火。这对王良权两口子来说,简直就是一场灭顶之灾。要不是上有年迈的爹妈,下有还在念书的女儿,他们真想和儿子一起去了。儿子刚走那几年,他们宛若风中的烛火,有气无力地 东摇西晃。女儿回林业局医院上班后,他们的身子骨才硬朗起来。王良权说: “死者去了,活着的人还得活着。爹妈要不是挂念二姐,或许也活不到今天。”
森工人连工资都开不出来,这让王良权十分难过。他抱着姜占林哭个痛快。他自己是老林业人,儿子又为林业而死。儿子死后,老父亲也随孙子去了。如今老妈都快九十岁了,吃药看病比吃饭还费钱。老妈能活到今天,就是要找到二姐这个信念支撑着。两年前,老妈患病的眼睛,通过手术换了晶体后,重见光明了,但吃喝拉撒要靠他老婆伺候。老婆原本也是林业人,无奈家中有老,婚后多年才生了儿子,夫妻俩生怕儿子有啥闪失,一商量,她就回家伺候老的,带小的。全家人都指望王良权的退休工资。这两年,要不是小女儿帮衬一把,家里这两个药篓子都能把房梁吃塌架。如今退休工资又开不出来了,还能带着他们再去逃荒吗……王良权的哭声和倾诉,让会场静得一片死寂。
人们都垂下头,要么流泪,要么叹气。
姜占林眼眶一热,鼻子就酸了。他巡视了一下会场,让人把老工友们安排到后边坐下。他再次走上主席台,没有坐下,而是先给大家鞠了一躬。
“各位工友,各位同事,各位青工,各位代表,我没有忘本,我是伐木工出身,也是在大山里长大的孩子,我家祖祖辈辈都靠大山活着。是山养育了我,是大沾河养活了我。我爱这里的山,也离不开这里的水。大山大河就像我们的父母,如今,妈瘦了,爹也病了,作为他们的儿子,难道我看着爹妈瘦下去,病下去吗?爹妈年轻时养育了我们,现在他们老了,指望着儿女养老,让他们重新焕发出生机,难道我们逃避吗?眼下,我们是遇到了困难,但能因为我们有困难,就不养活爹妈了吗?我理解王良权的眼泪,也理解老工友们的愤怒,其实你们不是愤怒,你们是伤心,是担忧往后的日子咋过,这些我都了解,也都理解,还感同身受——
“前几天,一位老工友到我的办公室来,一进门就哭。他说,占林,俺干一辈子了,在职的都发不出钱,俺们这些退休的人咋活啊?俺们把命都给大山了,到头儿来大山不要俺们了,俺们还活着干啥,不如死了算了……我让他放心,说局里不能不管大家,国家的‘天保工程’政策也会全方位地惠顾了森工人。今天我还要对大家说,国家不能不管森工人,我们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。我们的脑袋上下了一场霜,但太阳一出来,这霜是禁不起太阳的照射的——我们是有担当的森工人。所以,我们怕愧对父老,但我们也不能愧对为我们付出了所有的大山。我曾经十分不理解杨石山,和他的家人一样,认为他魔怔了,疯了,可后来我懂得了他,他只是比我们先行了一步……”
姜占林的眼泪再次流下来,泪珠在他的连鬓胡子上闪闪发亮。但他语重心长的一番话,还是触动了大家的心。老工友们慢慢起身,沉默地离开了会场。
看着大家离去的背影,姜占林叹了一口气。

五十九

散会后,姜占林把一沓材料扔到办公桌上,颓然地坐在椅子上,心脏有些闷疼。他拉开抽屉,拿出一盒药,端起水杯,吞下药丸,口里苦涩,舌头像是长了刺,干涸得难受。前不久,他到林业局医院看病,医生怀疑他有冠心病,让他到县医院做检查。他一直没得空,吃了几盒冠心苏合丸后,觉得有缓解,就推三阻四地回绝了医生。此时,他瘫坐在椅子上,脑袋里回荡的都是会场里的骂声和哭声……他强迫自己静下来,理了一下思路。
1998年,国家开始启动天然林保护修复工程,从试点到今天的全面展开,山河林业局作为森工企业最大的局,不能不带头儿,不能不走在面前。这也是大势所趋。如果还滞后,沾河的森工人真就没了活路。如果真到了那天,他就是罪人……之所以出现今天的境况,说到底,他觉得自己逃脱不了干系。首先是自己对“两危”的认识不够,对全面停止采伐的认识也不足,总以为这天很遥远,小兴安岭这么大,哪能说采没就采没了?因为拖沓和认识不够,他没能带领大家走出来,没能很好地开展工作……职代会上,他没想到老工友会以这种方式出现他的面前。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流泪,说出掏心肺腑的一番话,自己都觉得吃惊。虽然他一再强调自己是从基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领导干部,但这些年的工作,让他多多少少学会了伪装,伪装自己的心情,学会了把喜怒哀乐装在心里,还学会了虚伪,有时候说话,自己都不知道在说啥。他笑话过自己,也瞧不起自己,那些冠冕堂皇的话,咋一张嘴就流出来——他痛心疾首,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。可当他面对老工友时,当他听到他们的哭声,他们的责备,他的性情又一下子回到了从前,回到了那个真实的自己。他毫无保留地说出窝在心里许久的话,也尽情地流了一回泪……
姜占林走出办公室时,天已经黑了下来。他出门时,凛冽的风吹得他一激灵,他裹紧身上的棉服。夜晚的灯火一下子扑过来,他的心头一暖。
姜占林没朝家的方向走,而是来到杨石山家。
刘欣茹正在锅灶前忙活,氤氲的雾气笼罩着她。姜占林推门进来,她还以为是儿子回来了。“树根,洗手放桌子,饭就好了。”姜占林站住了。
“师妹,是我,石山还没回来?”
“哦,姜书记——啊,大师哥,你俩脚前后脚,他也刚进屋。”
听到声音,杨石山从里屋迎了出来:“姜局,快进来。”他搓着手,“哪阵风把你吹来了?”
姜占林咧了一下嘴,说:“你少跟我阴阳怪气。”他扭头对刘欣茹说,“师妹,给俺哥俩整点儿下酒菜,今晚喝两碗。”
杨思乐进门看见姜占林,叫了一声“姜大爷”。他从部队回来就进了森林消防队。
“思乐回来了,你们消防队都是年轻人,对‘两危’和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怎么看?”
杨思乐看一眼父亲,说:“早就应该停止了,否则大山都被采秃了。森工早就该转变角色,由过去的砍伐人变成抚林人。”姜占林的心一动,他下意识地看一眼杨石山,说:“这就是我们森工人的后代。看来我老了,我真是老了。我小看了他们这代年轻人,我太自以为是了。”
刘欣茹手脚麻利,一盘土豆丝、一盘猪里脊炒木耳、一盘煎鸡蛋、一盘花生米、一盘黄瓜拌耳丝、一盘酱猪蹄和干豆腐卷拼盘,端上了桌。
“这么丰盛,看来我今个儿有口福。”姜占林盘腿坐上炕头,“今晚用炕桌吃饭,还是坐在炕头儿喝酒,有感觉。”
“师哥,你真有口福,今晚石山不知动了哪根神经,可能是嘴馋了,刚在任家熏酱馆买了猪耳朵、猪蹄和干豆腐卷。他很少买这些东西,他吃豆腐,就能美得忘了姥家的姓。”刘欣茹说着话,又去了外屋,端了一盘焯好的冻白菜、萝卜块、大葱、干豆腐,还有一碗辣椒酱,“知道你俩爱吃这口,特 意加了这个,这些东西现在没人爱吃,只有咱们这个岁数的人还念念不忘。”
“太好了,今晚敞开喝。”姜占林眼眶倏地红了。
杨思乐拿个大碗,夹了两筷子鸡蛋、土豆丝,拌到饭里,风卷残云般往嘴里扒拉饭。“姜大爷,您和我爸慢点儿喝,我出去一趟。”杨思乐的脸微微一红。
“去吧,我和你爸都老了,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。”姜占林自嘲地笑了,“听你爸说,你从部队回来就处了对象,还是林业局医院的儿科大夫。我老了,真是老了。还是改不了口。”
早在2006年,森工就在内部做了重大改革,政企分开。学校、邮政所、林场的卫生所、林业局医院都归口了。
“姜大爷,你和我爸都不老,你俩的思维还挺前卫,我们都佩服。虽然林业局医院在行政上和森工分开了,但服务职能没变,咋叫都行。”杨思乐呵呵地笑了。
“这小子真会说话,也会来事儿,比你强。”姜占林用手指点着杨石山。
杨石山烫好了酒,脱鞋上炕,盘腿坐在姜占林的对面。姜占林看着他问:“儿媳妇还没上门?”杨石山把酒放在桌子上,说:“我不过问这些事儿。师妹也不像过去,有个屁大的事儿都问我。两个闺女成了她的智囊团,早先不得意潘望,现在有啥事儿都和闺女、女婿商量。除了上班、种树、护林,在家里,我基本上油瓶倒了都不扶。”
姜占林患有糜烂性胃炎,很严重。他不敢再像年轻时那么喝酒了,偶尔有接待任务,办公室主任会阻拦他喝酒。有重要的客人,他也是象征性地比画两下。坐在杨石山家的炕头儿上喝酒,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。他看了一眼饭桌的酒杯:“师妹,给俺哥俩换碗,还是用饭碗和茶缸子喝酒得劲,也能找到当年的感觉。”
刘欣茹从外屋拿了两个粗瓷二大碗。
“那时候可真好,把一棵棵看不到顶的树放倒,心里那个自豪劲儿就别提了。再看着一车车木头被拉到山下,心里那个高兴,不喝一口都不行。”姜占林自顾自说着、喝着,好像就是来回忆过去的。杨石山笑盈盈地看着 他,一边听着他说,一边不停地端起酒碗,大口喝,大口吃。三大碗酒下肚,两人的颧骨上就隐约泛起了红血丝。刘欣茹沏茶时,往茶水里加了蜂蜜。
“都是老胃病了,别只顾着喝酒,喝点儿蜂蜜茶,解酒养胃。”刘欣茹给他们倒上。两人喝了一阵子茶,又端起大碗喝酒。
“哈腰挂呀,呦——嗨嗨,挂上钩啦,哎——嗨嗨。”姜占林率先喊起了号子。杨石山也附和起来。
“向前走啦,哎——嗨嗨,哥们儿们,抬起来吧,哎——嗨嗨,朝前走来,哎——嘿嘿,大步抬啦,呦——嘿嘿。”
“顺山倒喽——”
两人喊一句,喝一口;喝一口,喊一句;喊着,喝着,突然哈哈大笑起来,还笑出了眼泪。“咱俩老了,连号子都喊不全了,喊得稀碎。”杨石山的眼泪流到下巴颏的胡子楂上,胡子楂上就挂着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。那晚,哥俩的酒喝到半夜。杨石山送姜占林回家、走到半路,姜占林又转身要送他回家。两人在路上来来回回地送着,聊着。漆黑的夜色下,星光俯视着他们,街灯窥视着他们。他们内心的酸甜苦辣,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黑夜里。

作/者/简/介/

薛喜君,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。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,出版发行《二月雪》《白月光》等,作品多次获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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