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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态文学丨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连载㉑

日期:2025-09-30 10:03 来源: 访问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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沾别拉


生态文学

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作品以沾河林业局“守塔人”为原型,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、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,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。在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,我们连载此小说,以飨读者~







五十五

清晨,大山还湿漉漉的,太阳就出来了。

七月的大山像一个美少女,树叶上挂着水珠,野菜、蒿草上也挂着露珠。大火和干旱虽然把山峦的水分吸干了,但一遇到水,林木就疯长起来。杨 春洛忧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,说:“花草树木最知道感恩,它们不记仇,给 点儿阳光就灿烂,给点儿雨水就滋润,不像人,人的要求太高。你看我这 双手,抹了那么多药,上了那么多油,依然疤痕累累,看来是恢复不过来了。”
“要不是葛丹及时把药送上来,别说你的手,你的命还在不在都难说。你不知道,感染最容易得血液病。要我说, 咱俩都得感谢他,等明个儿下山,我得和他好好喝一顿。”
杨春洛嗯了一声,说:“我起来了,做饭去。”迎着透过窗洒进来的阳光,杨春洛抻了一个懒腰,“你多躺会儿,我起来给你做点儿好吃的。”
杨春洛推开房门到房山头去抱柈子,不经意地一瞥,一团红色的影子在她眼前闪了一下,她以为自己眼花了,又瞪起眼睛看,竟是一只通身火红的野狐狸。它正站在距离石头屋四五百米的地方,朝着这边张望。杨春洛愣一下,看了一眼窗下的鸡笼子。五只鸡, 一只也不少。这五只鸡,潘望送上来时还是小鸡雏。扑灭山火后,夏璎和潘望举办了简单的婚礼。杨石山非常支持他们,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儿、两家的事儿,不要去麻烦别人。夏璎说他偏心:“我姐结婚,你和姜大爷都喝多了。”杨石山呵呵地笑,说: “你姐跟你们不一样,你和潘望都在机关工作。你姐结婚时, 你高大爷病了,我再不张罗,你高大爷和高大娘哪有心思。”
“逗你呢,我和潘望才不在乎这些呢,我俩也都不想麻烦,结个婚,累得都快发昏了。”
潘望把鸡送到山上,是让姐和姐夫帮忙养。夏璎怀孕了,预产期在是腊月。他说山上的溜达鸡下奶,给夏璎月子里吃。
杨春洛抱了几块柈子,转身进屋,点着了火,锅里添上两瓢水,煮了鸡蛋。捞出煮好的鸡蛋,她还隐隐不安。她又悄悄地走出来,红狐狸站得离她又近了一些,她都能看到它圆圆的黑眼珠。这显然是一只漂亮的狐狸,身材纤瘦,一条长尾巴很蓬松,除了尾巴尖儿,鼻梁处还有一条手指粗,像倒挂着的水珠似的乳白色的毛,四个蹄子、耳朵尖也有一撮乳白色的毛,通身针似的红毛溜光水滑。从小在山里长大,杨春洛见过不少野狐狸,但这么漂亮的野狐狸,她还是第一次见。
能被长相这么漂亮的狐狸迷上,也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儿。随即,杨春洛又皱了一下眉头,这条狐狸没祸害她的鸡,那是干啥来了?不能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吧?或者有求于她?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,那些在书上看到的狐仙鬼怪的故事都在她脑子里飞转。她有些兴奋,也顾不上做饭了。她站在房山头看着狐狸,试探着走近了几步:“你需要我的帮助吗?”她不敢大声说话,怕吓跑它,“还是你饿了,出来找吃的?”
经历了一场大火,山里的动物们还没从惊恐中恢复过来,能跑的都跑了,留下来的,或者没来得及跑的,估计除了野猪、熊瞎子,还有狍子吧。像狐狸这种动物,它鬼着呢。一有个风吹草动,它马上就跑。
杨春洛转身进屋,拿了两个馒头,想了一下,又拿了两个刚刚出锅的鸡蛋。看着她走过来,红狐狸竟然没跑。她也不敢太靠近狐狸,就把东西放在离红狐狸有十几步远的地方,又转身站在柈子垛旁盯着它。果然,它试探着走到食物跟前,又往石头屋这边望了一眼,才叼起鸡蛋跑了。
高守利起来了,杨春洛跟他说,刚刚看到一只全身通红的狐狸,好像是一只公狐狸,应该是出来找吃的。她给了它两个鸡蛋、两个馒头,它先把鸡蛋叼走了。她说话时,扒了一个鸡蛋,放到高守利的碗里。
“你可真大方,咱俩吃鸡蛋都算计着吃,你还给狐狸?万一它吃惯了,天天来找你要,咋办? ”杨春洛笑了:“万一它是你前世的女人,幻化成狐狸来看你,我得和它搞好关系,否则它再把你迷走了,我到哪找你去?”高守利用筷子挑起一坨酱,抹到鸡蛋上,说:“真可笑,你都说它是公狐狸了,整不好是来勾搭你的。你要是再看见它,告诉我,看我不打折它的腿。”
塔楼上一天的工作刚结束,杨春洛在柈子垛后又看见了那只狐狸。“大美,你咋又来了?”她脱口叫了出来。那只狐狸没跑,还温柔地看着她。杨春洛的心一下子就软了。高守利听见她说话,探出头问她跟谁说鬼话。见杨春洛没吱声,他好奇地走出来。看见那只狐狸,他伸手抓起一块柈子要打。杨春洛拉住了他:“别打,没准儿它是来向我们求助的。狐狸是有灵性的东西,它要是没难处,不会离我们这么近。”说着话,她转身进屋拿了两个熟鸡蛋、两块饼子,“大美,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饼子。要是吃,你就叼走吧。”
红狐狸并没有躲,它看着面前的两个人,又把鸡蛋叼走了。它转身时,那条长而蓬松的尾巴像一团划过的火。那些日子,杨春洛时时牵挂着红狐狸。红狐狸也隔三岔五来石头屋的房后,对于杨春洛养的那几只鸡,从没动过邪念。
但高守利不放心,晚上睡觉前,他还在鸡笼子旁边下了夹子,防黄鼠狼。一想到还有一只叫大美的红狐狸常来常往,他又多下了两个夹子。“哪有狐狸不放骚?哪有狐狸不吃鸡?没准儿装两天好狐狸,其实就是奔着这几只鸡来的。它要是把鸡偷了,夏璎吃啥……”高守利一边下夹子,一边骂骂咧咧。
杨春洛不置可否。只要看到大美,她就给它送吃的。为了给大美吃鸡蛋,她把自己早上那份鸡蛋省下来。第三天早上,高守利就发现了:“你干啥?你为了给骚狐狸吃鸡蛋,自个儿不吃?”他把一个扒好的鸡蛋扔到她碗里, “吃了——”
“啧,米汤都溅到我身上了。”
杨春洛和大美达成了默契。每天早上,她都给大美两个鸡蛋,还有两个馒头或两块饼子。她一直好奇,大美为啥叼着鸡蛋跑,而不把鸡蛋吃掉。
傍晚下塔,高守利说要去砍一些枯树枝,引火的柴火快没了。杨春洛说: “吃完饭再去,我和你去。反正离黑天早着呢。”高守利不干:“整完柴火再吃饭,我还要喝酒。再说摸黑出去整柴火,也不安全。”
杨春洛没再说话。他们回到石头屋,拿上斧子、镰刀和绳子,转到石头屋后,从石砬子下去。高守利说:“别再往远走了,那边有一个山谷,谷下有一片枯死的灌木。山火时,我就在那谷下刨了坑。后来,不知道那个坑上没上水。要不是葛丹送来了水,我就得下来看。把谷下枯死的灌木砍回去,就够烧到下山了。今晚先砍一抱回去,明晚再来。”
杨春洛点头,朝着那片枯树走过去。她突然发现一米多高的石砬上,十几棵呈深灰色的树干,七扭八歪地伸展在石砬子上,像盘在岩石上的蛇,茂盛的树冠却像瀑布似的倒挂下来,细枝条上开着淡黄色的小碎花。“这是啥树啊,太好看了,第一次看见开这么好看的花的树,还倒垂下来。”高守利没听她说话,盯着那片枯死的灌木,想着从哪里下手。都走过去了,杨春洛无意中一扭头,发现倾泻下来的树冠下有一个隐蔽性极强的山洞。她又折回来,弯下腰时却被一股臊气呛得打起了喷嚏,鼻涕眼泪唰唰地流下来。
石砬子上倒垂下来的灌木,宛若一个屋顶,正好遮住洞口,成了一道天然的大屏障。再加上两旁的蒿草、野花,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植物的遮挡,根本就看不出这里还藏着一个洞。若不是出来打柴, 一走一过,谁也不会注意这里有个洞。这里不过就是山崖下的一个谷,一个植物茂盛的地方罢了。
“洞里可别藏着熊瞎子。”杨春洛弯着腰紧走了两步。突然眼前一个红影闪过去,她吓一跳。叼着野山鸡的红狐狸,在不远处站住了。
一人一狐惊愕地对视。杨春洛认出了它:“大美!”它也认出了她。但它并没有跑,似乎有些意外,放下嘴里的那只野山鸡,充满柔情地望着她。杨春洛也疑惑地看着它,她又用斧头钩住洞口的蒿草。斜阳最后的光束射进来,两米多深的洞里就有了亮儿。洞里还有一只狐狸,也是全身通红,肚子下还有六七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狐狸,正叽叽地叫……她呆住了,瞬间明白大美乞求的眼神儿了。
“啊呀,它生小狐狸啦。”杨春洛惊愕地说,“大美,你咋不早说啊?”一想到自己在与狐狸说话,她笑了。
“明早你再去,还给你煮鸡蛋,这回多煮几个。”大美再次叼起那只野鸡,从容地贴着她的腿走了进去。高守利跑过来,看到眼前的情景,也愣住了。他们没有打扰它们,而是悄悄地把洞口的蒿草整理好,高守利还把一块石头挡在洞口的一侧。
他们背着一大捆枯枝木棍走了。
八月过半的一天,杨春洛打开房门,门口竟然有两只金色的松鸡,松鸡的爪子和翅膀显然断了,它们趴在门口扑腾。她愣愣地盯着松鸡,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她跑到房山头的柈子垛旁,那条如火一般的尾巴,在她眼前倏地就不见了。
“大美——”杨春洛知道,大美的孩子断奶了,它带着孩子们走了。大美用两只松鸡,与她告别。

五十六

山里的严寒,总是在不经意间光顾。 一场清霜来了,常常令人们始料不及。昨天还葱翠的野草, 一夜之间就匍匐在黑土地上了,草叶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白霜。人们才呀的一声:“昨晚下霜了!”
山河林业局的寒冬和春风一起来了。作为四十多个林业局中总面积最大的一个,七千五百平方公里的山河林业局所面临的形势,宛若寒冬腊月的一场寒流。
人们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冻伤了。
姜占林从春忙到冬,忙得焦头烂额,忙得疲惫不堪。他最先发现了暗流涌动的背后暗藏着巨大的危机。他在大会小会上责令宣传部门加大宣传力度,把“两危”的危害性、停止采伐的意义讲透,让森工人明白,拯救森林,搞好生态建设,就是救我们自己,就是对国家做贡献。困难是暂时的,开不出工资、不能足额发放工资也是暂时的。
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今天这个局面,是过量采伐造成的。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,森工系统就开始了“拯救大森林,维护生命线”的大讨论。这在当时,对森工人是莫大的冲击。但人们并没往深处思考,甚至还有人说这是庸人自扰。山这么大,树木这么多,每年都在栽种,怎么还无事生非地搞什么大讨论?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,在他们心里,大山与人一样,生生不息。当时的讨论,并没让森工人意识到,危机就在身边,危机就在眼前。就在人们还沉浸于靠山吃山的梦里时,森工系统又开始了治理“两危”、实现两个良性循环的改革。
这场改革,犹如一场突然而至的寒流席卷而来。森工人虽然不接受,但森林资源危机、企业经济危困就摆在森工人面前。人们这才意识到,森工人的苦日子来了。森工又开始治理“两危”,实现两个良性循环的改革。但改革就如绽放的昙花,并没有让他们走出寒冷,他们的心彻底慌了。他们突然没了目标,看不到方向了。蓄积于心中的疲惫凸显,内心的矛盾和无助也乌泱泱地蔓延出来……虽然这场寒流早就有了苗头,但姜占林这个带路人也没从心底重视起来。他从春忙到冬,忙得焦头烂额,忙得疲惫不堪。当他发现暗流涌动的背后暗藏着巨大的危机时,他迷茫,也有些焦虑,甚至感到力不从心——但他不能懈怠。多年在领导岗位上,他学会了及时调整情绪,全局干部看着他,他是全局的定心丸。职工也都看着干部,在危难时刻,领导干部就要站出来,带着森工人扛过去。伐木生产那么苦,生产任务那么重,森工人都经住考验了。
只要太阳出来,“两危”的寒霜就成了水流……
姜占林心里十分清楚,天然林商业性采伐量逐年递减,才是森工人最大的心病。他们像挂在枝头上的一片叶子,在瑟瑟的风中抖动。“两危”的状态下,采伐量再跟不上,日子就更苦了。作为一局之长,他早就意识到,天然林商业性采伐早晚要完全停止……他的心整日悬着,在班子会上,他无数次责令宣传部门加大宣传力度,给职工们树立信心,让他们放心,在局党委的领导下,“两危”的难关一定能渡过去。开不出工资、不能足额发放工资都是暂时的。还要把减少采伐量的意义讲透,提前给职工们打预防针,让森工人明白,拯救森林,搞好生态建设,就是救我们自己,就是为国家做贡献。
姜占林像一头疲于奔命的狼,忙得两头不见天日,但各种矛盾像雨后的蘑菇,他按下葫芦起了瓢。
还没走出“两危”困境的森工,天然林商业性采伐全面停止,像一场龙卷风,在森工人本就淌着鲜血的心头上,撒了一把盐……森工人近乎哀号着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,森林资源危机、企业经济危困,已经把他们折磨得遍体鳞伤。他们经历了从过去的抓生产,到限制生产的疼痛,但他们心里还依赖大山,还对森林抱有希望。那时候,采伐还在继续,虽然已经大幅度减产,但商业性采伐也有一定的数量。而眼下却要封山育林,也就是说,过去的伐木人,现在就要放下斧锯,进山育林。
“山上的树都是山神爷赐给咱们的。如今,又让咱们把树还给山神爷?怎么还?饭都快吃不上了,哪来的力气干活?”
年轻时,让干啥就干啥。那时候有力气,心气儿也足——早些年的原木都是牛马套子拉下来,后来为了生产,又用小火车往山下运,再后来小火车闲置了,又用汽车运。最早时候,上山伐木挖地窨子,住棉帐篷,后来倒好,上山伐木要搭塑料棚子,说是为了节约成本。一个施业区没多少树木可伐,再去挖地窨子,搭棉帐篷,的确是浪费。森工人都理解,也按上头的安排照做。现在倒好, 一棵树都不让伐了,这不是等着饿死?难道让森工人结队要饭去吗?靠工资活着的森工人,工资都不能及时开出来,有时候是三两个月,但最多也没超过半年,就能补发压的工资,虽然活得胆战心惊,但还有盼头。前年开始,工资不能足额发放,不只在岗工人的工资开不出来,退休工人的工资也停发了。这不是一脚把森工人踢出去不管的架势吗?
森工人都是二十来岁就在林业局工作,那时候,全身都冒着热乎气。后来,干不动了,还累出一身病,子孙又接替了他们。凡是森工人都想着多伐木,多生产木材。过去,人们也以生产能手、劳动模范为荣。就拿杨石山来说,他先是跟着师傅学徒,独立伐木,又干了二十年,要不是那次伐木时碰上了邪乎事,他还不能下山。从那以后,他就自掏腰包买树苗,天天上山种树。山是国家的,植树都是经过局里审批和规划的。他凭啥说到山上种树,就到山上种树……要不是有姜占山照应,他早就被林业局开除了。要不是摊上刘欣茹那样的老婆,他这个家早就散了。打更的工资本来就低,又隔三岔五开不出工资,可他的工资有一半被他拿来买树苗了……
一时间,喧嚣声宛若架起的干柴, 一个火星子都能燃起冲天大火。闹腾最凶的,除了退休的老林业人,还有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四五十岁的职工。
森工人彻底慌神儿了,从心里不能接受。“山上的树,都是山神爷赐给咱们的,如今又让咱们把树还给山神爷?真是奇了怪了。”早些年的原木,都是牛马套子拉下来的,后来为了生产,又用小火车往山下运,再后来小火车闲置了,又用汽车运。最早的时候,上山伐木挖地窨子,住棉帐篷,后来上山伐木要搭塑料棚子,说是为了节约成本。 一个施业区没多少树可伐,再去挖地窨子、搭棉帐篷,的确是浪费。森工人都理解,也按上边的安排照做了。现在倒好,一棵树都不让伐了,这不是等着饿死?难道让森工人结队要饭去吗?靠工资活着的森工人,这些年工资都不能及时开出来。有时候是三两个月,最多也没超过半年,就能补发压的工资。虽然活得胆战心惊,但还有盼头儿。前年开始,工资不能足额发放了,不只在岗的工资开不出来,退休的工资也停发了。
一时间,各种声音喧嚣而起。甚至有人私底下开小会,七嘴八舌地议论,十几岁、二十岁就在林业局工作,那时候全身都冒着热乎气,后来干不动了,还累出一身病,子孙又接替了我们。凡是森工人,都想着多伐木,多生产木材。过去,人们也以当生产能手、劳动模范为荣。就拿杨石山来说,他先是跟着师傅学徒,独立伐木,又干了二十年,要不是那次伐木碰上了邪乎事儿,他还不能下山。从那以后,他就中了邪,自掏腰包买树苗,天天上山种树。山是国家的,山是林业局的,森工植树都是经过局里审批和规划的,他凭啥说到山上种树就到山上种树……要不是有姜占山照应,他早就被林业局开除了。要不是摊上刘欣茹那样的老婆,他这个家早就散了。打更的工资本来就低,又隔三岔五开不出工资,可他的工资有一半被他拿来买树苗了……有人背后说,在林场说不通,就到局里讲理。局里讲不通,干脆就去省里……总有讲理的地方。闹腾最凶的,除了退休的老林业人,还有那些上有老、下有小,面临下岗的四五十岁的职工。
姜占林怎么也没想到,曾经与他一起工作的老工友,闹到了职代会会场。
职代会在局里的大礼堂召开。姜占林在报告中阐述了这一年的工作任务,以及对未来的展望。他说:“每一个时期,森工人所面临的生产任务都不一样,担负的责任也不同。国家百废待兴时,林业人就是以生产为主,支援国家建设。当国家改革开放,并逐步走向繁荣时,森工人的工作任务就变了。就目前来说,保护森林,开发生态资源,就是森工人新时期的工作……”他在台上开大会,台下的人就叽叽喳喳地开小会。
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局长对着话筒喊:“请大家肃静,注意会场纪律。”
礼堂的大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,一伙人闯进会场,参会人齐刷刷地望向突然被撞开的大木门。
“姜占林,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。想当年,你也是伐木工,你也跟俺们一样,就着西北风啃窝窝头,喝雪水,咬咸菜疙瘩,睡板铺。你那腰咋疼的?是不是冰的、累的?你那胃咋坏的,是不是啃冻窝窝头啃的、吃高粱米饭吃的?那时候俺们虽然累点儿、苦点儿,可俺们知道,林业会一天比一天好。早晚有一天,俺们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吃白面馒头、白米饭,炖肉吃鱼的日子,让跟着俺们提心吊胆过一辈子的女人享两天福。俺们退休了,俺们的孩子又成了森工人,俺们心里自豪啊。孩子们也在山里忙活了十多年,可干着干着,咔嚓一声,说不伐树,就没活儿干了。你上嘴唇下嘴唇一搭,就拿俺们这些人开刀。你当了几天官,就不说人话。姜占林,你才吃几天白面馒头、白米饭……”姜占林看清楚了,指着他骂的,是伐木队的尤大勺。他的吼叫声在礼堂屋顶回荡。
“尤大勺说得对,说得对!俺们当年跟着你干的时候,你还是个小崽子,俺们现在都老得快进棺材了,还开不出工资了,合着俺们就是来跟你两头受罪……”
礼堂乱哄哄得像菜市场。
“对,别跟俺们唱高调,俺们不懂啥‘两危’,也不管那些停止采伐的事儿,一家老小就靠俺每月这点儿工资活着。这些年,工资开成这德行,让俺们吃啥喝啥?俺们就做贡献了,从没伸手跟你们这些当官的要过啥?好不容易给俺们分两间楼房,俺们的胳膊腿老得上楼都费劲。夏天,俺们只好再回到平房去住。还今天赶,明天撵,老吆喝改造棚户区,你们为俺们想过吗?俺们最舍不得的是前后院那块菜园子,自个儿种,起码能省几个钱。”叫骂的是陈江生,他弟弟陈水生站在他旁边。
骂声又转成一片哭声。
“俺们都是退休的人,一辈子把命都给大山了,临了干不动了,这点儿工资还开不出来了,让俺们去找儿女要吗?咋能伸出手,咋能张开嘴?再说,俺连儿子都没了,要不是女儿,俺们都不知道咋活……”
姜占林看到站在人群后的王良权,他还当过林场的劳动模范,他亲自为他戴过花、发过奖。他的儿子王知顺,就是在那场特大山火中牺牲的。
儿子的死,要了他半条命。
姜占林口腔干得像是着了火,喉咙嘶哑。他从台上下来,站到老工友们面前,还没张嘴说话,就哽咽了。看到他眼眶里的泪花,刚才还嚷嚷着哭骂的人,就安静了下来。
会场的抽泣声,像鼓槌敲击着姜占林的心,他咳了两声:“老工友、老哥们儿们,我从来没忘记你们,我也从来没忘记咱们在一起伐木集材的那些日子。我至今也没忘,自己就是一个伐木人。按说,你们都是我的师傅,我还有几年也要退休了,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曾经受过的身体的苦和眼下心中的苦,没有谁比我更知道你们的日子。你们中间大多数人都不在岗位上了,但你们从孩子的嘴里也能了解森林的情况、‘两危’的深刻内涵,不是让咱们这些为森工做出突出贡献的森工人没饭吃、没活干,而是让森工人了解森林资源危机。森林危机,也导致了经济危机,咱们的日子不好过,局里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。怎么办,咱们眼看着森工就这么滑下去?只有从我们做起,拯救森林,抚育森林,森林才能得到恢复。森林恢复了,我们的经济才能发展。”他说不下去了,在咳嗽声中调整了情绪,“老哥们儿们,森林面积逐年减小,林分质量逐渐下降,生态危机对人类的危害显而易见。沙尘暴、大洪水,这些不仅危害我们,也危害我们的下一代。可今天,可眼下……老哥们儿们,我今个儿说的每一句话,都是掏心窝子的话。我们都是在大山里长大的孩子,面对起伏的山峦,我不敢说瞎话、说狂话,否则大山会惩罚我们……”眼泪顺着姜占林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来。
王良权跑过来抱住了他,哭得肩膀一个劲儿地耸动。尤大勺、陈二也拥了上来,大家抱成一团。
姜占林明白,与会的人没站出来,保安也没拦他们,人们希望他们出头儿闹,借他们的嘴,说出森工人的心声。

五十七

王良权一家的经历,称得上一个传奇。
当年,他爹王家驹拖家带口,从山东逃荒到大沾河岸边,被胡子劫了。这伙胡子宛若散兵游勇,加上赶车的老板,也就十来个人,从王家驹挑来的家当里没找到一块大洋,不甘心,也十分气恼。其中一个头头儿模样的胡子,狠狠地踹了王家驹一脚,说:“你他妈都穷死了,身上不带几个钱,也敢带着这么一大家子出来闲逛!”王家驹没站稳,扑到二女儿身上,二女儿趔趄几步,差点儿被他扑倒。
“这个丫头不错。没有钱,用她顶也行。跟我走吧。”胡子头儿贪婪地笑。
胡子头儿上来抓住二女儿的肩膀,王家驹扑通一声跪下了,咣咣地磕响头, 说:“官爷放过俺家闺女吧,她还小。”王家驹还让儿子们也跪下磕头,求他们放过他二姐。王家驹的老娘扑过来,她抱住二孙女,说:“官爷放过俺孙女吧,俺给你磕头了。”奶奶说着就跪下胡乱地磕头,乱草一样的头发在风中,像一只饥饿的老母鸡,疯狂地抢食地上的米粒。年轻的老婆也跑过来,抱着二女儿的腿,哆嗦得都不敢大声哭。胡子头儿嘻嘻地笑了,说: “不给闺女也行,把儿子给我。我看儿子个个都结实,练几年,干活儿都是把好手。”
王家驹把头都磕破了,胡子头儿也没放过他们。
“说吧,不给闺女,给儿子也行。男的给两个,女的就要这个。都不给也没说的,用一家老小的命顶。”
“爹,让俺去吧,弟弟们还小。”二女儿挣脱了娘,泪流满面地站在爹面前。王家驹半张着嘴,都哭不出声了。他看见二女儿哆嗦成一团,尿顺着大腿根流下来。
胡子头儿嘻嘻地笑:“妮子都比你这个当爹的懂事儿。跟我走吧,保准吃香的、喝辣的。过两年再生个儿子,我也有后了——”临走前,胡子头儿把一块大洋扔到王家驹的脚下。他张着嘴,眼睁睁地看着年仅十四岁的女儿,被胡子头儿带走了。
那年,王良权才三岁。
二女儿活生生地被胡子掳走了,要不是十八岁的大女儿有了婆家,也会与他们一起逃荒。幸亏大女儿没离开关里家。原本他们还想再走,走过大山,找一个平原的地界,全家安置下来。只要有地种,就不能饿死。逃荒的半路上,就这么丢了个闺女,王家驹一下子就病倒了。那些日子,他一直半张着嘴,不吃不喝。
老婆把怀里的王良权塞给婆婆。她架着男人,哭咧咧地往前挪,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只有六户人家的屯子。在屯子口的一户人家的大门前,老婆进门为大人孩子们讨口水喝。这户人家的屋里有个年轻的小媳妇,带着三四个孩子在家。看着这灰头土脸的一家老小,男人好像病得快死了,她十分不忍,说:“你们这是要往哪里走啊?兵荒马乱的年月,老的小的咋走?要是不嫌弃,就在俺家下屋歇歇脚。反正这天也不冷,等你家男人好了再走吧。俺家男人带着大儿子到河边打鱼去了,晌午就能回来。”
王家驹老婆哇一声哭了:“大嫂,你这是救了俺们一家老小的命啊。俺们一家人都不会忘……”她架着男人哭咧咧地进了下屋。
婆婆泪水涟涟,千恩万谢地冲着小媳妇作揖,还跪到地上,要给她磕头。
 “大婶儿,这可使不得。”小媳妇忙制止她。
下屋,其实就是一个四下透风的板棚子。板棚子里原本住着两只羊,一地羊粪,角落里还堆放着一垛木板。女主人把羊牵到院子里,又帮忙归拢了杂乱的板棚。王家驹的老婆和老娘把木板铺到地上,先让男人躺上去。带着全家人一路奔波操劳,路上饥一顿饱一顿,王家驹瘦得离谱的脸枯黄。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胡子掳走,本来就消瘦的脸颊塌陷得像一颗砸破壳的核桃。他知道老娘和老婆不容易,若是他死在路上,她们连埋他的力气都没有。他强撑着,躺到木板上。这一躺下,他一下子就垮下来。他微张着嘴,气若游丝,宛若一个将死之人。
奶奶不停地抹眼泪,孩子们都吓坏了,坐在地上不敢说话。奶奶哭了一通,突然里倒歪斜地跑去上屋,进屋又扑通跪下了,哭着哀求小媳妇:“救救俺们吧,俺家刚丢了一个闺女,才十四岁啊。俺儿要是再有个好歹,俺们这一家就没活路了。”
男人离老远就发现家里闹哄哄的,他和大儿子急慌慌地往院子里走。进了院门,他们疑惑地瞥一眼板棚,岂止是一个外人,还有孩子。他咚咚地走进屋,又看见媳妇和一个老太太拉扯。他瞪着眼睛问媳妇:“咋回事儿?这是谁?”
王家驹的老娘这才松开手。小媳妇说他们是从关里家逃荒来的,路上遇到胡子,抢走了闺女,男人病得挺重……男人听明白了,把王家驹的老娘扶起来,让她坐到炕沿上说话。小媳妇看着男人,说:“大婶想让咱们帮忙找人给她儿子看看病,要不你去屯子里找周婶子来试试?”
“她儿子病得不行了?”男人说着话就从上屋走出来。他来到下屋的板棚里,看到躺在木板上奄奄一息的男人,皱了一下眉头,说:“先把他抬到西屋的炕上吧。他万一要是有个好歹,你说我这、我这家还……再说家里还有小孩子。”王家驹老娘听明白了男人没说出来的话。她簌簌地掉眼泪,又要下跪。男人拉住了她。
“也不知道周婶子能不能治好你儿子的病,反正死马就当活马医吧。万一治好了,不只是救了一条命,”他看了一眼坐在木柈子上的孩子们,“也是救了一家人。”
男人转身咚咚地走出院子。
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,叫红柳屯。这家人姓肖,也是闯关东来的,男主人就是肖红军。
周老太是红柳屯年纪最大的长者,平时给人跳大神儿。除了跳大神儿,谁家小孩子夜哭,她就给烧道符;谁肚子疼,就找她扎两针;哪个大人头疼脑热,也找她看看。

作/者/简/介/

薛喜君,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。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,出版发行《二月雪》《白月光》等,作品多次获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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