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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态文学丨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连载⑳

日期:2025-09-28 11:43 来源: 访问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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沾别拉


生态文学

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作品以沾河林业局“守塔人”为原型,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、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,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。在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,我们连载此小说,以飨读者~







五十二

天完全黑了下来,就连551塔都被黑暗吞噬了。

高守利一定焦急,这会儿可能也从塔上下来了。走到一大半时,杨春洛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,往上的坡度更大,她要一鼓作气爬上去,中间不能停歇。小路太不安全了,万一碰上熊瞎子、野猪啥的,可就惨了。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的熊瞎子,此时正饥肠辘辘,又赶上干旱,又饥又渴的动物们都往有水源的地儿跑。
杨春洛不由得加快脚步,呼哧呼哧地往上走。 一阵风刮过来,她闻到一股烧树叶子的味儿——她警觉地抬起头,看见在她右手边十几米的地方的烟。开始, 她以为自个儿眼花了,就盯着看。好像一只野兔,或者是山鼠,在她眼前一晃跑了。她确定是烟点时,又有一阵风刮过来,烟仿佛是被吹散的鬼魂,一缕一缕飘起来。风过去后,烟点又聚拢在一起。
杨春洛手里的自行车啪嚓一声倒了。她往烟点跑时,还被树棵子绊倒了。她连滚带爬地跑过去,烟点比刚才似乎又大了一圈,她双脚踏上去,一通乱踩。她又顺手折了一根灌木条,使出全身力气啪啪地抽打……有的地方,她认为踩灭了,也抽打灭了,但一会儿又憋出烟,她急得快哭出来。突然想起自行车上还有两个水桶,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跑。铝线绑得紧,天色又暗,她鼓捣了半天,也没拧开。她顾不上许多,干脆低头用牙磕开胶皮,铝线露了出来,她把手指头伸进去,又掰又拧,铝线断了。水桶砰一声落了下来,好在桶盖拧得紧。她里倒歪斜地把塑料桶拖到烟点处,把外衣脱下来,手脚并用地在烟点周围扒火道。火道扒了出来,她浇了一桶水后,双脚在上边又蹦又踩。烟消了下去,她又把另一桶水浇上去。这回蹿上来的,就是氤氲的水汽了。她还是不放心,怕熄灭的烟点复燃,就坐在地上扒,把枯叶下腐殖的土翻上来,压到烟点上。幸亏烟点刚起来就被她发现,否则一场山火就从这里起来了……
半山腰有烟点,别的地儿是不是也起烟点了?由于烟雾小,还没被瞭望员发现?她仰头望天,繁星宛若一双双眼睛盯着她。她爬起来,疯了一般往山上跑。
“你咋才回来,都急死我了!”高守利刚从塔上下来,他被披头散发的女人吓得牙齿发颤,“咋的了?咋的了?”
“你……快去……快点儿下去……在上山的路……半路上……有烟点。”她喘了口气,接着说,“看到自行车,就能找到刚才的烟点,你去看看,我 上塔汇报。”
尽管杨春洛说得前言不搭后语,高守利还是听明白了。他连话都来不及说,就撒腿跑了。接到杨春洛的汇报,防火指挥部当即做了部署和安排。指挥部第一时间下达了命令,她传达了指挥部的部署,各个林场扑火队火速集结出发。
这晚,杨春洛没下塔,半夜她又发现了几处烟点,立即做了汇报:“起火点是东沾峰,火势从东向北沾岭蔓延。”
杨春洛除了传达指挥部下达的命令和安排,还有风向的变化,与扑火队队长肖旺才用对讲机保持着联系。也就是说,1996年5 月中旬这场不可遏制的山火来之前,山河林业局就打了一场有准备之仗。杨春洛对551塔周边的环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,烟点一起来,她就准确地报告了位置。干旱了七八个月,眼看都进入夏季了,干旱还在延续。再加上六七级,甚至是七八级大风,一个火星就能燃起大火,更何况紧邻东沾峰的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地。沼泽旱得七裂八瓣,干枯的草匍匐着,没有明火都有自燃的风险。等发现烟点,明火就起来了。火势很快蔓延起来,草甸子灭火的难度更大。扑火的队伍很难进去,因为沼泽地里根本就没有路。天干物燥,烟点宛若雨后的蘑菇,一个接一个蹿出来。再加上大风助力,风急火猛,明火很快就在山林里起来了。打灭一个火头,又着了一条火线,致使火场不断地扩大。大火穿过东沾峰,很快就蔓延到木沟壑雀儿岭施业区,打火的人都急红了眼。沾河人都知道,挨着雀儿岭的狍子岭也是一片没开发的原生林,那里多生红松、紫椴和水曲柳,是一代又一代森工人保护下来的“处女林”。武警森林部队快速投入火场进行扑救。但火势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,大火开始蔓延,林业局又急调远征扑火队,支援扑火,以优势兵力投入火场重点部位。林业局下令,全力打灭火头,控制火线,防止火势蔓延。
火场前线的需要和火势的情况,都通过551塔上传下达。这一夜,杨春洛眼睛都没闭一下。
午夜时分,高守利才回到塔上。他说烟点找到了,他又把火道扩大了,没马上离开,就怕死灰复燃,他一直守在原地没敢动。后来,听到警报响了,他知道山火来了,也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,就心急火燎地跑了回来。看到高守利,杨春洛腿一软,就跌坐到塔楼里。高守利把她架起来,才发现她双手烧伤了,水泡一个挨着一个,还有被硬物刮破的血口子,手指头已经肿得回不了弯。他想给她简单地包扎一下,可塔上没有消毒的药水,更没有能包扎的布条,石头屋里也没有。高守利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一觉没睡吧,我看着,你睡一会儿。”
“你不也没睡吗,我不困,你去眯一会儿。”
“让你睡,你就去睡,睡醒了换我,还想咱俩都撂倒啊?”高守利急了,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。

五十三

大火不仅攻击山林,还把天烧红了,烧透了。
日夜坚守在塔上的杨春洛,嘴上起了黄亮亮的脓疱。由于连日没怎么睡觉,高守利双眼充血,红得像兔子。他们俩日夜在塔台上转悠,看到大火把山都要包围了,欲哭无泪。干粮眼看着吃完了,就连水也日渐干枯。嘴唇上的脓疱破了,又在破的地方鼓起新的脓疱,然后像土豆似的爆皮,不久又开始皲裂。起初,还能啜一小口水,干哑得像含着沙子的喉咙,不放过一滴水。那一小口水还没等落到肚子里,就被喉咙劫持了。再后来,两人就只能往口腔里滴几滴水,水滴被砂纸一样的舌头又劫持了,喉咙开始疼痛。两人轮班休息。高守利睡觉时喝一口酒,酒不仅能让严重缺水的身子露出一丝窃笑,也让一天连半饱都达不到的胃不那么疼了。
“你看,你老说我喝酒,酒是粮食精吧,不仅解渴,还顶饿。”高守利一笑,嘴唇裂口处就绽出血珠。
杨春洛盯着仅有的两瓶酒,拿起瓶子,对着瓶嘴抿下一小口。她想,其他瞭望塔的瞭望员和他们境况一样,别人能坚持能克服,他们就能坚持能克服。尽管他们的工作量,要比别的瞭望塔大,但她是杨春洛,就要坚持住。
水彻底断了,两瓶酒也见底了。天热得像下火,塔楼上的咸菜疙瘩,长了黏糊糊的绿毛,不久就开始发软,并有了腐烂的迹象。火成了妖怪,他们不能天天下塔生火做饭,只能吃剩饼子,再把咸菜疙瘩上的绿毛用手揩去,吃一口饼子,啃一口咸菜疙瘩。高守利看着杨春洛手里沾着血丝的咸菜疙瘩,垂着脑袋喃喃地说:“这样下去不行,咱俩不饿死也得渴死。”
“我下塔去找水,活人不能让尿憋死。”他说着拎起水桶下去了。“等我。我找不到水,也能薅一桶野菜,最次也能撸一桶树叶子回来。实在没水,咱俩就嚼树叶子。”
杨春洛嗓子嘶哑,几乎说不出话了。她盯着高守利, 说:“你去哪找啊?现在的山像一铺火炕,就算有小水洼,也干了。你渴,动物也渴。你找到的水洼,兴许也早就让动物们占上了。大沾河有水,可那边被火围上了,眼看都要烧到桦树林了。找不到水,再遇到熊瞎子、野猪啥的,可咋整?”
高守利咧了一下嘴,想笑。他说:“我一会儿把那根铁棍拿着。要是遇到黑家伙,我就拼了,到时候咱们就有肉吃了。”高守利拎起水桶,又犹疑地站住了,“我听我爸说过,无论多干旱,在洼地挖一个坑,就能渗出水,再用屉布过滤一下,水就能喝。石头屋后边的山谷就是洼地, 一会儿我去挖一个坑试试。要是能出水,咱俩不就有水喝了?”
杨春洛嗯了一声。她知道,扑火的人受着同样煎熬,除了体力透支,还时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。大火依然在肆虐,要想扑灭山火,打断火头是当务之急。救火队投用了风力灭火机,仅运输汽车就百十多辆,还动用了直升机。但山火像是成了精的妖怪,表面的火看似扑灭了,人们前脚刚离开,藏匿在地下的火又鬼火似的着了起来。扑火队都奋战在火海中,凌晨三点到五点,才能换班休息两个多小时。太阳还没出来,扑火的人们又投入与大火的搏斗中。扑火队的补给,包括对讲机的电池,进山的向导,都要经过551塔中转。每次听到对讲机里说到面包和水,杨春洛都下意识地舔一下干裂的嘴唇,还试图吞咽一口唾沫。可干涸的口腔很难生出津液。
唉,要是有个面包吃就好了。明个儿下山一定敞开肚子,喝一顿汽水,可劲儿吃一顿面包,杨春洛想着。
杨春洛和高守利分工明确, 一个中转,一个记录。自从山火袭来,很多时候,两部对讲机都忙不过来,记录也顾不过来。自从上塔,杨春洛就要求自己,记录一定要详细。有时候怕错过时间和内容,就一个人拿着两部对讲机,另一个人飞快地记录。
就在高守利下塔去找水这段时间,杨春洛亲历了肖旺才的死亡。
从进入火场,肖旺才几乎没怎么休息,副队长生拉硬拽地把他拉下去,他才眯了一觉,吃口东西又上来了。自从上山,他就带队成功地堵截了蛇头岭二十三公里处一个过道的大火头,避免了大火烧到湿地。虽然干旱,湿度微乎其微,但是夜晚的气压低,风力也有所减小,湿度会在此时起来,这时的“点烧”就不易失控跑火。肖旺才带队连夜点烧危险地段的防火线,一鼓作气点烧了三十余公里,阻止了火势向狍子岭蔓延,避免了大火对野生林的毁坏。
林场职工都知道肖旺才,这是一个干起工作来不要命的主。早年,他接替了杨石山,在采伐队干了几年后,就去了林场。虽然是一场之长,他却很少在办公室坐着,常年和职工在一起。谁家有个大事小情,他都到,职工们都喜欢他。这次打火,他又冲在前面。狍子岭安全了,他又带队向狍子岭的左侧点烧了十多公里的防火线。有了防火带,就能遏制住大火的蔓延。他马不停蹄,就在他带队向北沾岭行进时,连日来的劳累让他落在了扑火队的后头。他在对讲机里第一时间呼叫了杨春洛,他说他们一队开始向北沾岭行进,与二队会合,形成一个半圆,打出一条隔离带。杨春洛把这一消息汇报给了指挥部。她联系肖旺才,准备告诉他,指挥部批准了他的扑火路线,并让他下去休息,再呼叫他,却发现他的声音不对。她焦急地呼叫:“肖场长,肖场长——”却再也没听到他的回音。
杨春洛向指挥部做了汇报,说联系不上肖旺才。指挥部立即做出指示,让距离最近的森警去一队火场,寻找失踪的肖旺才。
森警找到肖旺才时,他已经死了。
在他的不远处,躺着另一名扑火队员。大家仔细一看,是王良权的儿子王知顺。知情人知道,肖家和王家是世交。当年,王家从山东逃荒过来,要是没有肖旺财他爷肖红军,王家就没有今天。正是因为有了肖红军的帮助,王知顺的爷爷王家驹才能带着一家老小在林区落脚,还开枝散叶。
王知顺也是林场的职工,山火一起来,他就被编到肖旺才这个队。肖旺才有扑火经验,王知顺也经过培训。扑火时,肖旺才总是走在队伍最前面,王知顺就盯着他,怕回头火把他卷进去。果然,肖旺才由于疲累,渐渐地落在了队伍后面。他向瞭望塔汇报完计划的线路,又往前赶了一段距离,突然发现旁边是一个马鞍状的山谷,他大声吆喝队员们向左。他站在边上盯着队员们,避开了复杂的山谷后,刚要转身去追队员,突然一股“旋风火”扑了过来,王知顺要把他拉出来,结果两人都被“旋风火”裹挟进去。两人都有经验, 就势翻滚,滚出一段距离。那股“旋风火”并没有恋战,倏地就离开了他们,他俩却再也没起来。
这股“旋风火”,仿佛就是来要命的,而后便逃之夭夭。
肖旺才和王知顺是窒息而死。据说,一股浓烟被吸入气管,人当场就能窒息。
杨春洛无声地啜泣,悲痛过度,身体又严重缺水,她连眼泪都没了。夹杂着浓烟的大火,依旧在她眼前燃烧,而她除了对着对讲机呼叫,无能为力。
她的双手严重感染,以至于对讲机都要靠下颌夹住。
五十四
高守利无法到大沾河岸边去取水,他知道大沾河的北岸、东岸都是火,大沾河的水也是有史以来的最低点。他从塔上下来就直奔西南方向,那里林子密实,或许能找到从二可河、伊南河分叉流经的溪水。他在布满枯枝败叶和岩石的山路上,走了二里多地,终于在一个谷中发现了一个溪流。溪流在谷底形成了一个水洼,此时溪流已经断流了,但水洼里还有水。他站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俯瞰,心就凉了半截。几头野猪正在水洼处喝水,他数了一下,一共有五头,其中有两头还没长出獠牙的小猪。有两头野猪还在水洼的泥塘里打滚,看来这是被山火撵到这里,没来得及跑出去的野猪。高守利倒吸一口凉气,就算有黑熊帮他,他也制服不了野猪。他不能再走了,一来体力不够,二来不能离551塔太远。高守利坐在石砬子上,看着那几头贪婪凶残的野猪戏水。
“猪大爷啊,给我留点儿水。快跑吧,要是大火来了,你们可就成烤猪了。”高守利看着山谷下的水洼,又有三头野猪在水洼的泥潭里滚了一身泥巴。差不多又过了半个小时,野猪才慢悠悠地晃着屁股离开了。看到野猪走进林子里,连渴带饿,快支撑不住的高守利,使出浑身力气,冲到山谷下的水洼边上。野猪把水洼搅和成浑浊的泥汤,他也顾不上许多,双手往水桶里捧的发绿的水里,不仅有猪毛、猪尿,还有各种虫子的尸体。捧了差不多半桶,他抬头时吓出一身冷汗,一只瘦得肚皮都快贴在一起的灰狼从密林深处出来了。灰狼蹬了一下腿,龇牙咧嘴地抻着腿,高守利拎起水桶,快步登上石砬子,就势藏到一棵水曲柳后边。这只灰狼没追赶在它眼前逃走的高守利,而是走到水洼处,伸出血红的舌头,舔泥潭里的水。
看来灰狼刚才蹬腿是下意识的。它根本就没想攻击眼前这个猎物。也许,它就快渴死了,可能是被山火驱赶到这儿,几天没吃到食物,也没喝到水了。又渴又饿,它一点儿力气都没了——反正一切皆有可能。高守利趁着狼喝水,呼哧带喘地跑回石头屋。
他又拿一把镐头,去了石头屋后边的洼谷。再回来,他把仅有的两瓶白酒和十几斤高粱米,还有一小袋土豆干,也搬上了塔楼。看到他,杨春洛哑着嗓子告诉他,肖旺才和王知顺死了。高守利惊得张大了嘴巴,眼含热泪地摇了摇头:“这该死的大火……”
高守利已没心情把自己在水洼的遭遇告诉女人。
山火依旧肆虐,眼看水桶里的泥水都干了,土豆干也所剩无几了,他俩绝望得面面相觑。高守利声音微弱,说:“我不吃了,土豆干给你留着。我刚才去找水时在咱们屋后那个谷里刨了一个坑,明早看能不能上来水,要是上来水了,就用屉布过滤一下,咱俩也不至于渴死。不能下塔做饭,咱俩就吃生米。米和水都可着你吃喝,你不能死,儿子需要你。咱也不能向山下求救,人们都在火场。”
太阳像一个火炉,山被大火烧得像一铺热炕。头上被太阳烤,脚下被山火烧,塔楼热得像一个蒸笼,没地儿躲,没地儿藏。杨春洛想哭,但没有眼泪。她抓起一把土豆干,把一半塞到高守利的手里:“吃,儿子不只需要妈,也需要爹。不行的话,咱俩嚼树叶、啃树皮,也不能坐等饿死渴死。打起精神,跟大火拼了。”
杨春洛突然竖起耳朵,说:“你听,好像有人上塔。”高守利眼睛倏地亮了,缓缓地站起来,向下望去:“是有人上来,啊,好像是葛丹!”
看到葛丹背着东西吭哧吭哧地爬上塔台,他们相视无语。高守利瘪了一下嘴,差点儿哭出来。
杨春洛看一眼葛丹,转过脸。
葛丹没去扑火。
山火来的前几天,他也在山上。可能是因为山里气候潮湿,他的荨麻疹犯了,还伴随着高烧,而且肚子绞痛。他被送到林业局医院检查,除了荨麻疹,还有阑尾炎。大夫说先输液消炎,要是三天还不好,就去县医院,手术切掉盲肠。输了几天液,他的肚子不那么疼了。他惦记着上山,可大夫不让他出院,最少还得输液十天。“炎症不消彻底,以后还会犯,变成慢性炎症,盲肠穿孔会要你的命。”没办法,他只得继续住在医院,输液消炎。
到了第九天,葛丹说啥都不待在医院了。他拔下针管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葛丹看到他俩时,吓了一跳——他仿佛看到两个野人。面前这两个人,除了消瘦、疲惫,脑袋上的头发就像路边的野草。高守利的胡子像是被火燎了似的卷曲着。杨春洛的脸红一块、白一块,像是长了疥癣,双手肿胀、溃烂,冒出脓水。他都不敢直视面前的两个人,平静了好一会儿,说早就想到他们断了吃喝,可没想到困难成了这样。在山下,他心急如焚,但也没办法,除了医生不放他出院,上山的路也都封着。他连续几趟跑林场,找领导再三说明情况,又拿着防火指挥部开的进山证明才上来。
葛丹脸色苍白,高守利拍了拍他的肩膀,问:“带没带消毒水和消炎药?”
葛丹从包里掏出两瓶双氧水和酒精棉,还有一卷纱布。这是他上山前顺手装上的,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。
“葛丹,干脆,我叫你葛大爷,给你磕两个得了。你救了春洛的命,你看她那双手,再不用药,手能不能保住不敢想,怕是命都保不住了。要是她没了,我和儿子咋活……”高守利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。
杨春洛趴在塔台的栏杆上,眼珠生疼,就是没有眼泪。
葛丹不但背上来了水、酒、白面馒头、饼子、烀土豆, 还有煮熟的黄豆、小鱼干、虾米干等。他说这些东西都是高婶和刘姨准备的。他本来想买点儿面包、饼干带上来,可龙镇日杂店的面包、炉果、方便面、罐头,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断货了。食品都送到山上了。因为其他林场和部队官兵都来扑火,龙镇一下子拥进来上万人。他们的补给都供应不上,咱们老百姓咋还能和他们争抢……葛丹十分愧疚,一再说都怪他,他来晚了。也多亏了生病,要不他也不能从防火一线下来。他还转达了杨石山的嘱托,让他俩在注意安全的同时,工作不能有一点儿疏忽。葛丹说这场大火不仅要人命,更让老林业人难过得流泪,很多老林工都要求上山打火。他们说没有山林了,还活着干啥,还要这条老命干啥……
“老天爷,快下一场雨吧,救救我们这些渺小得像片树叶子的生灵吧。”杨春洛望着塔台下那片桦树林哀求道。
大雨来之前,先是下起了冰雹。
鸡蛋大的冰雹落在塔楼顶上,发出砰砰的响声。塔台上的玻璃被砸破了,稀里哗啦碎裂的玻璃像是被风吹落的树叶,随着冰雹翻飞着,飘下去。瓢泼大雨紧随其后,大雨从傍晚一直下到后半夜。被憋了许久的大雨,下得汹涌澎湃,下得激情四溢。高守利和杨春洛在塔台上失声痛哭。
对讲机里传来了欢呼声,也传来了啜泣声。这场着了二十五天的大火,终于灭了。
火灭了,但人员不能全部撤下山。地形十分复杂,有跳石塘、沼泽地,要防备腐烂植被下的死灰复燃,也要预防地下火死而复燃地蹿上来。
一大部分扑火人员还在一线。杨春洛和高守利也坚守在塔楼上。
旱情解除了,大沾河丰盈起来。从塔上下来,高守利和杨春洛心情愉悦。那晚,他俩趁着夜色去河边洗了澡。回到石头屋后,高守利还对着墙上的半块镜子刮了胡子:“真轻松啊,全身轻得好像能飞起来。就是这胡子和头发,再不刮,再不剪,就像孤魂野鬼了。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转头问杨春洛, “有个怪事儿,你想过吗?为啥书上写的、人们嘴里传的鬼,都是女人。难道男人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吗?”
杨春洛沉吟了一下,嗅着自己头发上的香皂味,说:“嗯,还真是这么回事儿,但我没想过,我现在想儿子。”
“等过些日子,你下山一趟,除了买点儿吃的用的,再回去看看儿子,也不能老指望葛丹和夏璎他们送。”他瞟一眼坐在炕上陷入沉思的杨春洛, “葛丹一趟一趟往山上跑,我都不好意思。”杨春洛愣愣地看着他,点点头。
“你瞅啥瞅,我一个大男人都看出来了,他从小就喜欢你。要不是碍于我,他早追你了。”
“你可别胡说八道啊,瞎说话烂舌头。”杨春洛眼珠都瞪圆了。烛光下,她的脸微微泛起红晕。
“我要是胡说八道,何止烂舌头,还遭雷劈。”高守利随即又呵呵地笑了, “谁惦记你,都白惦记,杨春洛是我的女人。”他转身抱住了她,双手把她箍得上不来气儿。


作/者/简/介/

薛喜君,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。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,出版发行《二月雪》《白月光》等,作品多次获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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